他如夫妻雙雙還鄉般浪漫。襄陽在望。想象中,旅途愈是艱辛,她心底必愈是憧憬愉悅。
飛鳥盡,良弓藏。她只是一介弱質女流,文種尚且不明,她又怎比范蠡,關鍵時刻知曉進退。而況古往今來,一切愛中女子皆是矇眼墜淵人。危險迫睫,仍痴迷向前。
離襄陽只有一個驛站的距離,家鄉就在不遠處。他忽然對她說,吾愛,到此為止。前已無路。我,因愛你而一直騙你,其實家中早有妻室。且家中妻子兇悍暴戾,定不能容你。你我回去不會有好結果。思來想去,莫如你我一道赴死。
生難相隨,死可同日。願來世再續前緣。
梁祝神話,不知蠱惑多少人,一任浪漫悲情迷湯般矇蔽心智。人心最隱秘處的那扇悲劇情節暗窗,應聲開啟。死神於飄渺絲竹聲中徐徐走來。
她信他,從未有變。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生難同衾死同穴,屍首豈知暖涼,白痴謊言竟至誘人坦然接受死亡,棄絕瑰麗生命。
她仍未猶豫。見她將毒酒一飲而盡,他面對即將離世的愛人,面色無改,上演最後的誆騙!
若你我同死,他說,應有家裡人來為我收屍,而你的遺骸卻將被棄溝渠,喂飼野鴉。花容嬌軀一任支解。我心何忍。但為此故,我似當先葬你而後再追隨地下。
楊孜即能登第,定比小女子我更熟讀聖賢之書。設下毒計加害有恩於他的愛人時,他可曾念及那些教導他如何修身為人的言語?孔孟泉下有知當為之驚怒。不過,歷朝歷代,他們於那些無良文人,亦只是謀取仕途高就的墊腳石而已。
臨死,她終於醒悟。你誑誘我到這裡,竟設計謀殺我!她大聲哭喊。又有誰聽得見。此恨無窮無盡又怎樣。花落塵中玉墜泥。生命如花,剎那生滅。
燒盡她的屍骨,他懷揣登第喜悅回鄉省親。一身輕鬆。
楊孜後來竟官至祠曹員外郎,集賢校理。我一直納悶,如此縝密設計究竟於何處敗露,竟致使故事如此清晰連貫,有緣完整昭示後人?莫非世外果真有眼,令其一時昏聵自曝罪孽?
離地三尺有神明。
人世原本荒誕無理。荒誕故事若此,多如江鯽。皆可佐證。
送君千萬裡(1)
寶馬曉鞴雕鞍,羅帷乍別情難。那堪春景媚,送君千萬裡。半妝珠翠落,露華寒。紅蠟燭,青絲曲,偏能鉤引淚闌干。 良夜促,香塵綠,魂欲迷,檀眉半斂愁低。未別心先咽,欲語情難說。出芳草,路東西。搖袖立,春風急,櫻花楊柳雨悽悽。
——薛昭蘊《離別難》
千古艱難唯一死。悲莫悲兮生別離。一死,一別,人生至難莫過於此。兩者皆難在眷戀紅塵,難捨當下。畏懼出發。一步邁出,即成殊途天涯。
清曉。門外馬兒備好。已等候良久。門內千言萬語別緒離情,依舊叮嚀了又復叮嚀。早已不知所云。你看,濃濃春情盈滿閨閣,窗外春陽即將融融明媚。你怎忍心轉身離去。千里萬里,從此再見無期。
“雞聲茅店外,人跡板橋霜。”啟程遠行,為何總在清晨。
趨步相隨,庭除玉階下。夜露曉霜依然濃重,沾溼繡鞋羅襪,打溼了飄擺裙裾,貼在肌膚上陣陣涼意,引人寒戰連連。徹夜燃燒的殘燭掙扎未熄。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昨夜與君合奏一曲清絲,曲終兩心慼慼,相對垂淚。
春草萋萋欲漫道。馬上的你竟未曾回首,不見我獨自一人,仍搖袖佇立。離去的背影,已漸行漸遠,馬跡車塵終絕。
回程路,風雨幾時起?吹翻一樹樹垂首溫婉柳絲,摧落點點櫻花。歸去,已無淚。
況周頤《惠風詞話》中說,中國櫻花不繁而實,日本櫻花繁而不實。認為這首薛昭蘊的《離別難》,為中國櫻花入詞之始。“此花以不繁,故益見娟倩”。稀疏寥落花事,最能映襯離別時刻的蒼涼孤清。倒也相宜。
寂寂秋夜。一燈一人,一壁書。書卷應手開,一闋《離別難》清詞如畫,歷歷眼前。耳畔縈繞一曲《琵琶語》,悠悠往復,哀婉纏綿。世間浮華,盲動與執著,與蒼涼古雅的詩詞一經交鋒,潰敗渙散滿地光影。
猶記那年春早,將行時。彷彿亦在黎明,你匆匆啟程。春夜好長,由淺到深,復由深漸淺。宵深春卻淺。萬籟俱寂,靜得唯有你我輕輕低語聲。其實心下始終明瞭,就此一去,你我再難相見。說什麼青山紅袖,綠野烏巾,到得此刻方知一切皆成夢幻。
千里隔別,一海難逾。我非精衛。
與君一別,流水年華。淚縱能幹終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