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戰鬥就開始了。
還有一回,我同時抓了兩隻大黑蜂,把它們擠在一塊,兩個就抱著纏鬥,我試著找開袋子,把袋子扔在地上,看它們是不是就不打了。
它們還是打。甚至我等得不耐煩,跑去看報,看完回來,它們還在裡面打。
於是,我又封起袋口,拿進屋子,把它們全放進派蒂的罐子。這使我想起兒子有一次跟朋友到海邊捉螃蟹,回來講:一堆螃蟹,只要拿起一隻,就能連帶捉起許多隻,因為它們會一隻鉗著一個,似乎說“我脫不了身,你們也別想逃,要死一起死。”
據說“多苦難”的民族都有這種螃蟹的美德。
下午三點鐘,女兒放學了,也是兩隻螳螂準備遭遇的時刻。
我每天特別等女兒放學,讓小丫頭看派蒂吃蟲是有道理的。她看到的固然是“血淋淋”的畫面,但這正是大世界的縮影。我也不認為“看殺”會造成她殘酷的感覺,反而發現她會因此表現“愛”。
愛是很特殊的,它有時候甚至褊狹得讓人害怕。有一次看派蒂咬一隻蝗蟲,蝗蟲的內臟被咬出來了。小丫頭不但不覺得噁心,還高興地說:“好吃!好吃!”似乎為她的寵物能夠吃到這麼一個又大又活的蝗蟲而高興。
還有一天,看那派蒂吃完馬蜂在舔嘴,小丫頭居然讚美地說:“她好漂亮,她的嘴是紅的,是不是搽了口紅?”
她顯然覺得這隻三角頭的派蒂是個美女。
愛就是這樣,可以使正義、公理,都閃到一邊。別人的悲劇在我們的眼裡,可以是喜劇。別人的父母不是父母,別人的子女也不是父母生的。別人既然跟我敵對,就該殺。殺敵是聖戰:“射人先射馬”是聰明的戰法;誘敵先捉他的“家小”,也沒什麼不義。
養老虎的喂虎吃雞;養雞的餵雞吃蟲;養蟲的喂大蟲吃小蟲。每個人都從他的本位出發,不必往上想,也不必往下想。
如果有一隻雞,把我的派蒂吃了,那還得了?但是如果派蒂吃了別人寵愛的蟋蟀,又該怎麼說?
把新螳螂放進罐子之前,我問女兒:“如果新螳螂把派蒂咬死了,怎麼辦?”
“把新螳螂殺掉,為派蒂報仇。”小丫頭咬著牙說。
我又問:“那如果派蒂咬死了新螳螂,怎麼辦?”
“那就太棒了!”小丫頭拍著手。
“為什麼不想,如果新螳螂咬死派蒂,我們可以把新螳螂看成派蒂,也叫它派蒂,我們還是有一隻螳螂呢?”
“不!”小丫頭大聲喊:“派蒂是我的寵物!”
殊死鬥
十月九日
現在是凌晨五點半,派蒂的玻璃罐正在我前面。昨天晚上的風暴已經結束,裡面平靜得如同外面的樹林。
過去這一天,讓我學到不少。大約人們在面對戰爭和死亡的時候,都最不能思想,也最能思想。所以戰爭常是新思想的催生者。一次大戰時查拉(Tristan Tzara)的“達達主義”(Dadaism)這樣產生;二次大戰畢卜索的“格爾尼卡(Guernica,1937)這樣產生。張愛玲也一樣,文學評論家陳芳明說得好——”戰爭毀掉了一箇中國,卻誕生了一個張家玲。“
所有的戰爭,開頭都可能是和平。也可以說所有的和平之前,都是戰爭。當我到挪威旅行的時候,導遊指著一個寧靜幽美的村莊,和四周如畫如夢的風景說,當年曾經有幾千個英國傭兵到這裡來,結果全被俘虜了,“英國人怎能對付得了維京人?”導遊笑道:“村民們開會,如何處置這些俘虜,後來覺得遣送、交換都太麻煩。於是把每個俘虜的頭都割了下來。多幹脆!”
我一邊聽,一邊看那寧靜的小村莊,後面有白雪覆蓋的山頭,旁邊是幽谷涵嵐的狹灣,尖頂的教堂從綠綠的樹叢裡伸出來,夕陽下,樹特別綠,塔尖也特別照眼。一群綿羊迎面走來,帶頭一隻大羊的脖子上掛著鈴擋,叮噹叮噹地響。
我很難想像,當戰爭在這裡發生時,會是怎樣的景象。
一叢叢的密林,成為最好埋伏的地方?
一棵棵白楊,當鮮血濺到那白色的樹皮上,會是怎樣的色彩?“
一個尖頂的教堂,會是多麼好的瞭望塔?
一顆顆割下的頭顱,是掛起來?還是扔在了什麼地方?
從萬古來看,每一片美麗的風景下面,都可能是墳場。如同山頂洞人和尼安德塔人,在挖掘他們的洞穴時,發現地下一層又一層,千千萬萬年,留下一代又一代的骨骸和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