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聲音裡充滿了潑辣婦人的又酸又甜的滋味。
珂賽特半信半疑,從她那洞裡鑽了出來。
“我的小珂賽特,”德納第老闆也帶著一種不勝憐愛的神氣跟著說,“這位先生給你一個娃娃。快來拿。它是你的。”珂賽特懷著恐懼的心情望著那美妙的玩偶。她臉上還滿是眼淚,但是她的眼睛,猶如拂曉的天空,已開始顯出歡樂奇異的曙光。她當時的感受彷彿是突然聽見有人告訴她:“小寶貝,你是法蘭西的王后。”
她彷彿覺得,萬一她碰一下那娃娃,那就會打雷。那種想法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確的,因為她認為德納第大娘會罵她,並且會打她。可是誘感力佔了上風。她終於走了過來,側轉頭,戰戰兢兢地向著德納第大娘細聲說:“我可以拿嗎,太太?”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那種又傷心、又害怕、又快樂的神情。“當然可以,”德納第大娘說,“那是你的。這位先生已經把它送給你了。”
“真的嗎,先生?”珂賽特又問,“是真的嗎?是給我的嗎,這娃娃?”那個外來的客人好象忍著滿眶的眼淚,他彷彿已被感動到一張嘴便不會不哭的程度。他對珂賽特點了點頭,拿著那“娃娃”的手送到她的小手裡。
珂賽特連忙把手縮回去,好象那“娃娃”的手燙了她似的,她望著地上不動。我們得補充一句,那時她還把舌頭伸得老長。她突然扭轉身子,心花怒放地抱著那娃娃。
“我叫它做卡特琳。”她說。
珂賽特的破布衣和那玩偶的絲帶以及鮮豔的粉紅羅衫互相接觸,互相偎傍,那的確是一種奇觀。
“太太,”她又說,“我可以把它放在椅子上嗎?”
“可以,我的孩子。”德納第大娘回答。現在輪到愛潘妮和阿茲瑪望著珂賽特眼紅了。珂賽特把卡特琳放在一張椅子上,自己對著它坐在地上,一點也不動,也不說話,只一心讚歎瞻仰。
“你玩嘛,珂賽特。”那陌生人說。
“呵!我是在玩呀。”那孩子回答。這個素不相識、好象是上蒼派來看珂賽特的外來人,這時已是德納第大娘在世上最恨的人了。可是總得控制自己。儘管她已養成習慣來模仿她丈夫的一舉一動,來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感,不過當時的那種激動卻不是她所能忍受得了的。她趕忙叫她的兩個女兒去睡,隨即又請那黃人“允許”她把珂賽特也送去睡。“她今天已經很累了。”她還慈母般的加上那麼一句。珂賽特雙手抱著卡特琳走去睡了。
德納第大娘不時走到廳的那一端她丈夫呆的地方,讓“她的靈魂減輕負擔”,她這樣說。她和她丈夫交談了幾句,由於談話的內容非常刻毒,因而她不敢大聲說出。
“這老畜生!他肚裡究竟懷著什麼鬼胎?跑到這兒來打攪我們!要那小怪物玩!給她娃娃!把一個四十法郎的娃娃送給一個我情願賣四十 個蘇的小母狗!再過一會兒,他就會象對待貝里公爵夫人那樣稱她‘陛下’了!這合情合理嗎?難道他瘋了,那老妖精?”
“為什麼嗎?很簡單,”德納第回答說,“只要他高興!你呢,你高興要那孩子幹活,他呢,他高興要她玩。他有那種權利。一個客人,只要他付錢,什麼事都可以做。假使那老頭兒是個慈善家,那和你有什麼相干?假使他是個傻瓜,那也不關你的事。他有錢,你何必多管閒事?”
家主公的吩咐,客店老闆的推論,兩者都不容反駁。那人一手托腮,彎著胳膊,靠在桌上,恢復了那種想心事的姿態。
所有看他的客人,商販們和車伕們,都彼此分散開,也不再歌唱了。大家都懷著敬畏的心情從遠處望著他。這個怪人,衣服穿得這麼破舊,從衣袋裡摸出“後輪”來卻又這麼隨便,拿著又高又大的娃娃隨意送給一 個穿木鞋的邋遢小姑娘,這一定是個值得欽佩、不能亂惹的人了。
好幾個鐘頭過去了。夜半彌撒已經結束夜宴也已散了,酒客們都走了,店門也關了,廳裡冷冷清清的,火也熄了,那外來人卻一直坐在原處,姿勢都沒有改,只有時替換一下那隻托腮的手。如是而已。自從珂賽特走後,他一句話都沒說。
惟有德納第夫婦倆,由於禮貌和好奇,還都留在廳裡。“他打算就這樣過夜嗎?”德納第大娘咬著牙說。夜裡兩點鐘敲過了,她支援不住,便對丈夫說:“我要去睡了。隨你拿他怎麼辦。”她丈夫坐在廳角上的一張桌子邊,燃起一支燭,開始讀《法蘭西郵報》。
這樣又足足過了一個鐘頭。客店大老闆把那份《法蘭西郵報》至少唸了三遍,從那一期的年月日直到印刷廠的名稱全念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