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之“細”如“愁”。之為奇特,不僅於其喻體和喻指的恰當而新奇上,更在其一反常式,而以抽象的情感喻具體的物象,是飛花似夢,是細雨如愁。本寫春夢之無憑與愁緒之無際,卻透過窗戶攝景著筆於遠處的飛花細雨,將情感距離故意推遠,越發感生出一種飄緲朦朧、不即不離之美。亦景亦情而柔婉曲折,是“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詩人玉屑》卷二十一引晁無咎語)的佳例。詞人將“夢”與“愁”這種抽象的情感編織在“飛花”、“絲雨”交織的自然畫面之中。這種現象,約翰·魯斯金稱為“感情誤置”,而這在中國詩詞中則為司空見慣。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詩人們心中存有一種感情,移情入景,便往往設想自然也帶著這份感情。“以我觀物,而物皆著我之色彩”。“自在飛花”,無情無思,格外惹人惱恨,而反襯夢之有情有思。絲絲細雨,已足生愁,更況其無止無歇總是下個不停呢!體味這無邊的飛花細雨,彷彿我們也感受到了那輕輕的寂寞和淡淡的哀愁。最後,詞以“寶簾閒掛小銀鉤”作結,尤覺搖曳多姿。細推詞脈,此句應為過片之倒裝句。沉迷於一時之幻境,不經意中瞥向已經掛起的窗簾外面,飛花絲雨映入眼簾,這便引出“自在”二句之文。而在結構藝術上,詞人作如是倒裝,使得詞之上、下片對稱工整,顯得精巧別緻,極富迴環變化的結構之美。同時,也進一步喚醒全篇,使簾外的種種愁境,簾內的愁人更為分明,不言愁而愁自現。《續編草堂詩餘》曰:“後疊精研,奪南唐席。”正是對此章法技巧的高度評贊。句中“閒”字,本是形容物態,而讀者返觀全篇,知此正是全詞感情基調──百無聊賴的情感意緒。作為紅線貫串打通全詞,一氣運轉,跌宕昭彰。張炎說:“秦少游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詞源》卷下)試觀此作,誰謂不然?
此詞以柔婉曲折之筆,寫一種淡淡的閒愁。在生活中,每個人都會擁有自己的一份閒愁。不知何時何處,它即從你心底無端地升起,說不清也拂不去,令人寂寞難耐。詞人們又總是能更敏銳地感受到它,捕捉住它,並流諸筆底。而此時,又必然會滲透進他們對時世人生的獨特感受。馮延巳的《鵲踏枝》寫出了人人心中皆有的這般閒情,卻也包蘊著一種由時代氛圍所釀成的說不清、排不開的愁緒。“古之傷心人也”的秦觀,年少喪父,仕途抑塞,於新舊黨迭為消長之際,一再受到排抑,滿腹滿腔人生的遭際感慨,泛化為一種悽怨感傷的心境意緒而瀰漫於詞作之中,呈現出含蓄蘊藉、窈深幽約之美。此詞曲折傳情而悽清婉美,《詞則大雅集》卷二稱“宛轉幽怨,溫韋嫡派”。作為婉約派詞人,他正是遠祖溫韋,近承晏柳,融各家所長為一體,成其細膩含蓄而又悽怨感傷之風格,吟唱出較“花間”、“尊前”更為綢繆悽婉的角聲,別具一番魅力。(林家英、陳橋生)
如夢令·遙夜沉沉如水
秦觀
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
秦觀一生,因涉黨禍屢遭貶謫。宋哲宗趙煦紹聖三年(1096),詞人自處州再貶郴州。這首小令,作於是年冬季赴郴州途中。詞借描寫夜宿驛亭苦況訴行旅艱辛。
“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夜色蒼茫,沉沉如水,寒風陣陣緊吹,吹過這古道的驛亭和暫歇驛亭的行人。“如水”、“風緊”,以其重量感造就出一種強烈的空間的擠壓感。似一股無形的力在肆意捏擠,取境也隨之由遠拉近,凸出一個特寫:驛亭緊閉的大門。那般突兀,那麼引人注目,空間的悶壓至最大限度。作為一個審美對像,“驛亭深閉”既是現實的意象,也是心靈的象徵啊!在新舊黨爭的政局變幻中,詞人無辜受害,如今身坐黨籍,艱難跋涉在貶途中,身心憔悴,縱有滿肚的不平又怎敢鋪展?詞人的心情從這純粹的景語中已暗示出幾分。
“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驛亭的深閉阻隔了外界的喧囂,寂寥之中勞累的詞人也開始悄然入夢。詩人夢到了什麼?渺然不可追考,也無須乎落實。描寫夢境,寄寓悲思之作,幾乎貫串了詞人的一生。這是由他一生沉鬱,特別是政治上遭打擊後遠謫蠻荒,痛感人生無望的獨特心境所決定的。如“佳會阻,離情正亂,頻夢揚州”(《夢揚州》)、“鄉夢斷,旅魂孤,崢嶸歲又除”(《阮郎歸》)、“一覺相思夢迴處,連宵雨,更那堪,聞杜宇”(《夜遊宮》)等等。“古之傷心人也”惟有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