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巾幗髻上彆著一束雪蓮步搖,素手捉著墨筆,歪著頭凝望樑上燕子,清冷的明眸緩眨緩眨。
少傾,微微一笑,提起筆來細轉簪花,邊書邊念:“昨夜如徐急,春風薄似紗;帷幄簇燈影,推窗月兩行;今復顰眉吟,埋筆竹柳下;紙鶯從何起?寥寥一紙麻;轉首燕子回,倚門見桃花;短笛摧花落,歲歲逝韶華。”
書畢,把筆輕輕一擱,端著雙手於腰間,稍稍用力,舒展著兩肩。眸子卻猶自凝視著案上一紙麻,似想起了甚,再度捉起筆,在小詩的邊角處,描下更小的一行字:一歲一年桃復紅,問君問期有無期,瞻波綠簀,雪籠蒹葭。而後,嘴角一彎,在‘瞻簀’與‘蒹葭’四個字上打了兩個圈。
剛剛畫完,臉頰紅透,左右瞅了瞅,四名小婢在廊下戲燕,沒人注意她。飛快的把紙對摺,小心翼翼的揣入懷裡,輕輕疏出一口氣。
“薈蔚……”
阿父從廊上來,走到近前,看了看她,嘴唇開闔、欲言又止,終是撩起袍擺,斜斜的坐在對面。她與阿父的目光一對,顫了顫秀眉,眸光淺淺相迎,卻不作一言。
唉……
顧君孝暗暗一聲長嘆,眾多子女中,他對這大女兒猶為愛之憐之,而她也從未令他失望,自小便聰慧絕倫,與陸氏女郎同為吳郡雙殊。可即便再如何寵她,她也十七了,早該嫁了。
自去年伊始,前來提親者猶如過江之鯽,無一例外都被她婉拒,而她竟然放言,欲娶薈蔚者,必具高才妙識,若可辯得過薈蔚,薈蔚當隨其歸。顧君孝深知,若論談玄辯論,江左青俊一輩中,能比得過自家女兒的,恐尚未有。即便那久負盛名的華亭美鶴,亦未必能勝。
一想到劉濃,顧君孝心中突然一跳,挑眉看了一眼女兒,見女兒淡約如蘭,眉目依舊冷清如畫,可他心中卻番來複去一陣不安。
眯了下眼,面色不改,試探道:“薈蔚,若論擅辯之才,江左青俊之中,非華亭美鶴劉瞻簀莫屬。昔年虎丘,薈蔚也與其人見過一面,不知對此人有何觀想?”
顧薈蔚福了一福,淡聲道:“阿父,劉郎君美名播於江左,薈蔚也聞其辯,若與女兒相較,恐其尚有不如。阿父勿需憂心,女兒只是思念三娘,三娘去歲仙去。自小,三娘便待女兒猶若已出,女兒理當節孝三年……”說著,雙肩一顫,眸子一眨,垂下頭,兩顆眼淚滾下來。
顧君孝看著一身素裙的女兒,想起了剛逝的亡妻朱氏,心中一陣感傷,悵然嘆道:“聖人論禮,賢者言安。此節,與禮不合;此安,存心便可。莫論禮與安,薈蔚皆勿需如此。”
“阿父!”
顧薈蔚抬目迎視,身子微微前傾,輕聲道:“阿父,聖人之禮,賢者之安,女兒當自知。奈何,女兒正是輾轉不安也,望……阿父憐惜女兒。”言罷,稍稍退後一步,攬手於眉,大禮頓拜。以額低背而不起,髮髻上的雪蓮步搖亦在微微顫抖。
“罷,暫且由你!”
顧君孝未將女兒試探出來,卻惹起了自己心中的憂傷,慢騰騰站起身來,搖袖而去。將將走到廊上,想了一想,又走了回來,將一枚書帖擱在案上,柔聲道:“薈蔚,感懷則可,切莫太過心殤。現下桃紅芳緋,正是踏春之際,不妨四走處走走,亦可排遣心懷。”
“踏春……”
鵝黃書帖擱在案上,畫著一隻金絲蝴蝶。
一見這蝴蝶,顧薈蔚細眉便是輕輕一揚,待阿父走遠了,把帖捏起來,稍稍一想,揭開絲線纏口,抽出內中紙壤,其中有一行字:早春初起,鶴啼雲,新茶一盅,盼芳芷。
屬名,陸令夭。
……
吳縣,橋氏莊園。
橋遊思靜靜坐在案後,橋氏各管事正在回稟著莊內瑣事。
糧田管事道:“小娘子,去歲逢災,莊中糧田十獲六七,眼見即到播種之時,竟有不少佃戶未存種糧。恐誤耕期,小人請小娘子之命,是重僱佃戶,亦或再行放糧?”
早春微涼,橋遊思懼寒,猶自捧著手爐,眯著眼想了想,說道:“衣莫若新,人莫若故。佃戶雖非蔭戶,然,都已跟隨橋氏多年,豈可輕易棄之。”
莊院管事,皺眉道:“小娘子心善,然則,去歲便已免卻不少繳糧,而今若是再行放糧,唯恐存糧堪憂。若是今年再逢蝗、雨,恐難以安度……”
橋遊思道:“人失地則亡,族失人則敗。我橋氏人丁單薄,之所以依舊屹立於江左,便在闔族之人齊心攜扶也。災不可預,卻可謹防,暗庫之中,尚有不少財物,理應聚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