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慕尼黑。春季,一個和煦的日子。大學區擠滿了年輕的大學生和高校教師。傍晚,他們似潮水一般從各學院大樓裡湧出。首批渴盼陽光的人已在街邊咖啡館佔據了幾張桌子,儘管太陽鑽入雲層後馬上就顯得陰涼了。
羅伯特·克朗佐夫上完了弗塞爾教授的民法課。該教授講課講得饒有興味,讓學生興奮。但羅伯特的好友拉爾斯在上課時則感到緊張,腦子麻木得像雙腳似的。他攻讀法律完全是他父親的心願。父親曼弗雷德·菲舍爾博士是漢堡聲名卓著的法學家。拉爾斯好不容易捱過了課堂上的時光,現在終於可以同女同學調情,可以晚上約會了,這才變得活躍起來。羅伯特喜歡研究法律,喜愛法律那明晰而冷酷的世界。他想將來當法官,讓法律發揮效力,控告所有踐踏法律的人,把膽敢以身試法、幹隱蔽和骯髒勾當的人全逮進監獄。
羅伯特在漢堡的聖保利長大,但他再也不想回這個地方了。他十六歲時就被父親送到波頓湖畔的一所寄宿學校唸書,父親不希望他回家,包括寒暑假和聖誕節。假期大夥兒都高高興興地旅行去了,假如沒有拉爾斯、菲舍爾博士及其第二個妻子蕾吉娜親切邀請他到位於哈維斯吐德的豪華別墅去度假,那麼,羅伯特就只得孤苦伶仃地留在人去樓空的寄宿學校裡。夏季,兩個小夥子完成了學校作業便在阿爾斯特湖上泛舟,要麼從私家船庫裡用力推出賽艇來,然後在阿爾斯特運河裡轉悠數小時。當他們渾身溼透、又累又餓地回到家裡時,蕾吉娜早就把晚飯準備好了。曼弗雷德·菲舍爾拍拍羅伯特的肩膀,稱他是“體育迷”。
羅伯特十分欽佩這位律師。這正是他心儀的男子漢:光彩照人,深思熟慮,通達睿智,口若懸河,極富涵養。羅伯特決心日後成為像他一樣的人。他的偉大榜樣是曼弗雷德·菲舍爾,而不是自己那位專制的父親。父親是死頑固,是個沒有幸運女神眷顧的賭徒,在聖保利,人們都叫他“色子魯迪”。他擁有一幢老房子和一個表演脫衣舞節目的夜總會,名叫“藍香蕉”。這是他生活的中心點。他是個不倒翁,生活藝術家,為人老奸巨猾,巧取豪奪,從不屈服,昂首挺立,備受三教九流尊重。但他同兒子卻從未建立起一種親密的父子關係。兒子不喜歡他,更談不上愛他。
羅伯特又回憶起孩提時代。這回憶雖然有些退色,但仍舊曆歷在目。父親根據自己的設想,試圖把他培養成一個特別能幹的人,還把這種培養美其名為“能應付一切生活”。
有一次,父親卡住他的脖子往下按,並叫嚷:“你自衛呀,反抗呀,你,軟蛋!”說得輕巧,做起來難,他氣喘吁吁,以為自己快要窒息了。這個難於相處的人,偏偏就是他的父親。
他永遠不會忘記,父親在“戲臺廣場”附近的老游泳池把他突然推到水裡。他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茫然不知所措,在水裡胡亂撲打,像醜陋的野狗行將被淹死。“你能游泳!哎呀,遊嘛!”在喝下半池子水之後,他終於會游泳了。
這些回憶深深地紮根在他心中,有時,他真想學渾身溼透的鬈毛狗,聳身一抖,將回憶擺脫。然而,昔日的情景一再重現,尤其在夜間無法安眠之時。聖保利那種特有的氣味這時會突然飄然而至,除了馬路上雨水入口處的臭味外——那是天氣變化的原因造成的——便總是瀰漫著這種氣味,即附近啤酒廠散發出來的麥芽漿的甜香。啤酒廠就位於繁忙海港的視線範圍內。
聖保利——一種人生感受,一個品流複雜之區。妓女,老鴇,行兇犯,毒販,敲詐勒索的歹徒,小市民,幕後操縱者;亮光閃閃的燈箱廣告,潮溼的牆壁,牆紙上黴斑點點;小商人,離職的海員,沒有任何幻想、靠終老財產過活的人,從海外漂泊來此的人——這些人一看便知其身份,他們頗感孤寂。當然也有能頂住風險的人:鼻子聞到的是魚腥味,耳朵聽到的是自由港傳來的拖輪嘟嘟聲,心裡有一種模糊的故鄉情感。總歸是故鄉,尤其是那幢房子,凸肚窗,窗上方的三角楣飾,還有大門上方那淫蕩的霓虹燈廣告——一隻藍色香蕉,分明象徵著堅挺的男性生殖器。這夜間的Se情燈箱標記倒映在被雨淋溼的石砌街面上。傍晚時分窗前呈現活躍的交際情景。可以清晰聽到那些老練的討價還價的話語,聲音或高或低,取決於天氣情況。女郎身上的吊帶挎包就已給貪慾的嫖客以強烈刺激,接下來就是迫不及待的肉體交易。幾百米開外的埃爾普大街旁停著大型冷凍車,內藏挪威來的鱈魚、鰈魚和鮭魚,地中海區域的金鯖魚,美國緬因州的活螯蝦和大西洋沿岸產的牡蠣,一些寡言少語的工人對魚類快速處理,容易變質的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