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矛盾心理,在由貶所逃歸的路上,特別是渡過漢江,接近家鄉之後,有了進一步的戲劇性發展:原先的擔心、憂慮和模糊的不祥預感,此刻似乎馬上就會被路上所遇到的某個熟人所證實,變成活生生的殘酷現實;而長期來夢寐以求的與家人團聚的願望則立即會被無情的現實所粉碎。因此,“情更切”變成了“情更怯”,“急欲問”變成了“不敢問”。這是在“嶺外音書斷”這種特殊情況下心理矛盾發展的必然。透過“情更怯”與“不敢問”,讀者可以強烈感觸到詩人此際強自抑制的急切願望和由此造成的精神痛苦。這種抒寫,是真切、富於情致和耐人咀嚼的。
宋之問這次被貶瀧州,是因為他媚附武后的男寵張易之,可以說罪有應得。但這首詩的讀者,卻往往引起感情上的某種共鳴。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作者在表達思想感情時,已經捨去了一切與自己的特殊經歷、特殊身分有關的生活素材,所表現的僅僅是一個長期客居異鄉、久無家中音信的人,在行近家鄉時所產生的一種特殊心理狀態。而這種心理感情,卻具有極大的典型性和普遍性。形象大於思維的現象,似乎往往和作品的典型性、概括性聯結在一起。這首詩便是一例。人們愛拿杜甫《述懷》中的詩句“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後。反畏訊息來,寸心亦何有!”和這首詩作類比,這正說明性質很不相同的感情,有時可以用類似方式來表現,而它們所概括的客觀生活內容可以是不相上下的。
(劉學鍇)
沈佺期●雜詩三首(其三)
沈佺期●雜詩三首(其三)
聞道黃龍戍,頻年不解兵。
可憐閨裡月,長在漢家營。
少婦今春意,良人咋夜情。
誰能將旗鼓,一為取龍城。
這是沈佺期的傳世名作之一。詩人類似“無題”的《雜詩》共有三首,都寫閨中怨情,流露出明顯的反戰情緒。這一首詩除了怨恨“頻年不解兵”外,還希望有良將早日結束戰事,是思想上較為積極的一首,藝術上也頗具特色。
首聯敘事,交代背景:黃龍戍一帶,常年戰事不斷,至今沒有止息。一種強烈的怨戰之情溢於字裡行間。
頷聯抒情,借月抒懷,說今夜閨中和宮中同在這一輪明月的照耀下,有多少對征夫思婦兩地對月相思。在征夫眼裡,這個昔日和妻子在閨中共同賞玩的明月,不斷地到營裡照著他,好象懷著無限深情;而在閨中思婦眼裡,似乎這眼前明月,再不如往昔美好,因為那象徵著昔日夫妻美好生活的圓月,早已離開深閨,隨著良人遠去漢家營了。這一聯明明是寫情,卻偏要處處說月;字字是寫月,卻又筆筆見人。短短十個字,內涵極為豐富,既寫出了夫婦分離的現在,也觸及到了夫婦團聚的過去;既輪廓鮮明地畫出了異地同視一輪明月的一幅月下相思圖,也使人聯想起夫婦相處時的月下雙照的動人景象。透過暗寓著對比的畫面,詩人不露聲色地寫出閨中人和征夫相互思念的綿邈深情。
抒寫至此,詩人意猶未盡,頸聯又以含蓄有致的筆法進一步補足詩意。“春”而又“今”,“夜”而又“昨”,分別寫出少婦“意”和良人“情”,其妙無比。四季之中最撩人情思的無過於春,而今春的大好光陰虛度,少婦怎不倍覺惆悵!萬籟無聲的長夜最為牽愁惹恨,那昨夜夫妻惜別的情景,彷彿此刻仍在征夫面前浮現。“今春意”與“昨夜情”互文對舉,共同形容“少婦”與“良人”。聯絡前面的“頻年”、“長在”,可知所謂“今春”、“昨夜”只是舉例式的寫法。在“頻年不解兵”的年代裡,長期分離的夫婦又何止千千萬萬,他們是春春如此思念,夜夜這般傷懷啊!
這一聯說閨中少婦和營中良人的相思。雙方的離情別意之中包含著一個共同的心願,這就是末聯所寫的:“誰能將旗鼓,一為取龍城。”“將”是帶領的意思。古代軍隊以旗鼓為號令,這裡的“旗鼓”指代軍隊。希望有良將帶兵,一舉克敵,使家人早日團聚,人民安居樂業。這裡寫透夫婦別離的痛苦以後,自然生出的一層意思,揭示出詩的主旨,感慨深沉。
這首詩構思新穎精巧,特別是中間四句,在“情”、“意”二字上著力,翻出新意,更為前人所未道。詩中所抒之情與所傳之意彼此關聯,由情生意,由意足情,勢若轉圜,極為自然。從文氣上看,一二聯都是十字句,自然渾成,一氣貫通,語勢較和緩;第三聯是對偶工巧的兩個短句,有如急管繁弦,顯得氣勢促迫;末聯採用散行的句子,文氣重新變得和緩起來。全詩以問句作結,越發顯得言短意長,含蘊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