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些人的共同態度,乃至相近的用語,慈禧不感到奇怪。“清流黨”這個名目,她早已耳聞。
慈禧並不喜歡清流黨。那班子人仗著自己學問文章好,出身清華,高自標榜,傲視同僚。他們常常對朝廷作出的重大決策表示不滿,引來幾百年上千年前那些早已化為腐泥的死人的幾句話,和從發黃發黑的故紙堆裡搜尋前代舊事作為根據,批評朝廷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以表示自己的高明;有時本來並不是什麼大事,他們偏偏要上升到國家民族的大義上去,又常常抬出列祖列宗來為自己的言論撐腰打氣。慈禧對這些清流們的摺子討厭得很,經常看到一半便氣得摔到地下,心裡狠狠地說:“風涼話誰不會說,給件實事讓你們辦辦,看你們有幾多能耐,八成不如人家!”
清流黨的為人處世,慈禧也看不慣。他們高談什麼存天理滅人慾等等,在慈禧看來,這完全是虛偽,世上的人有誰能真正做到?就衝著他們的首領李鴻藻不去弔唁她母親這件事,慈禧心裡就窩著一肚子氣。但是,慈禧又不能得罪他們。他們是按孔孟程朱之理在說話,在按列祖列宗之教在辦事。孔孟程朱、列祖列宗是不能唐突的。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富有權術的統治者,慈禧深知這班子人在政壇上的必要性,她需要他們作力量上的平衡,更需要利用他們去達到自己不便公開表明的目的。
長毛平定後這十多年來,慈禧已隱隱地感到帶兵的將帥和地方的大吏有漸漸坐大的趨勢。曾國藩在世的時候,因為他本人對朝廷很恭順,使得別的立功將帥和督撫尚不敢放肆。自從曾國藩去世後,這種趨勢便日甚一日地明顯了,他們的總代表便是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李鴻章的功太大了,權也太大了,而且只有五十多歲,就像當年對待曾國藩一樣,慈禧對李鴻章,也是既重用又防範。李鴻章這些年來辦洋務,與洋人打交道,貽人口實很多,攻擊他最力的便是那班子清流黨。一讀到指責李鴻章的摺子,慈禧便來了興趣。她仔細閱讀,並記下李鴻章的缺失之處,然後,或在接見李鴻章時,略微點出一兩樁來,或乾脆將摺子發給他自己看,以此來打一打李鴻章翹起的尾巴,殺一殺他自以為是的氣焰。對李鴻章來說,這一招往往很起作用。
有些大員,或者觸犯了慈禧,或者慈禧對他聖眷已衰,於是慈禧便將所掌握的有關他們私德不佳的材料,透過各種渠道向清流黨透露一些,清流們得知後便立即上章彈劾。這些彈劾奏章正中慈禧下懷,一道諭旨下來,或降或革,障礙掃除了,又得到一個善待言路明察秋毫的美名。
還有些實在惡劣的大官顯宦,那是敗壞朝政的蠹蟲,慈禧當然也痛恨,清流黨彌補都察院的失職,起來糾劾,查明後革職嚴辦,也是肅清朝政贏得民心的一樁好事。
就這樣,慈禧一面利用實權在手的官吏們為她辦事行政,一面又利用御史和清流黨為她監督防範。十多年來,她靠玩弄這兩手來平衡政局,鞏固自己的地位。
現在,她決定採納大多數人的意見,並利用這班清流黨的激情來發洩自己對俄國人的惱怒。李鴻藻這批人不愧為飽學之士,又加之情感充沛,寫出來的奏章的確比別人的要精彩得多,慈禧讀起來也覺得有點興致,不像讀往日那些不對胃口的摺子那樣令她吃力。就連張之洞的長篇大論,她也從頭至尾地仔細看了,又特為將其中的要點再瀏覽一下。慈禧的記性很好,如此一閱一覽,張之洞這道摺子,便差不多完整地留在她的腦子裡了。
一連讀了幾道摺子,實在是累了,慈禧朝門外叫了一聲:“小李子!”
“嗻!”李蓮英應聲掀簾而入,彎下腰,以一種半男半女的特殊嗓音答著,“奴才在這兒哩。”
“咱們出外兒遛遛圈子吧!”
“嗻!”
如同練過輕功似的,李蓮英快步疾趨,一瞬間便來到慈禧的面前,沒有發出半點腳步聲。他雙手攙扶起慈禧,輕柔而有氣力,使慈禧覺得很舒服。來到門邊時,李蓮英對著一個守候在旁的小太監說:“告訴大夥兒,太后要出外遛圈子了。”
慈禧喜歡隨意散步,她管這種散步叫遛圈子。早晚飯後,她是必定要遛圈子的,平時坐久了,她也會走出暖閣外遛圈子。慈禧遛圈子時,只有李蓮英一個人陪著,而離她十來步外,則有一大班子太監跟著。這些太監有的端椅,有的拿傘,有的捧茶,有的背藥囊,最後一個小太監,則提著一隻漆得金黃髮亮的馬桶。不管太后走遠走近,這班子太監都照例遠遠地跟著,儘管慈禧通常不用他們手裡的東西,但他們都絕對忠於職守,不敢有絲毫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