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金和尚也似懶得暴躁了,接道:“厲害又怎樣,人生不過一死,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杜焦二人聽了這話,看了那和尚一眼——這種口氣在慣於苦戰的淮上義軍中十分平常。沙場久戰,那些義軍也是這般口氣,已懶得思及生死,卻終不忘自己職責所在。杜焦二人對望一眼,忽然就都想起一雙眼,那雙眼平平常常,永遠清亮,叫人懷想。但眼中似總隱隱有種厭倦的神色,像是隱藏著一件心事——所思終不可得,人雖還在人世,做著要做的事,但那雙眼隱隱的神情,卻只是:渴死。
門外吳奇吩咐了一句什麼,只見那隊鐵騎馬上分開,排成兩隊,夾道站著。人人都整頓衣帽,下馬提韁。吳奇也跳下馬來,讓馬入隊,他自己在中間過道恭候。他們一干人人強馬壯,這麼一列隊相迎,果然蔚然可觀,但門後並非廣廈深堂,只是這麼一個小店,這場面未免就顯得有些可笑。
金和尚哼了一聲道:“裝模作樣。”
別人也都暗暗提起精神來,以備不虞之變。有那麼一會兒,黑夜裡傳來一聲笑:“大夥辛苦了。”聲音年輕和悅,眼力好的人就見外面遠處正有兩個人奔來,離近些了才看清是一主一僕。主人年紀不大,腳下功夫卻了得,雖非異常的快,但肩不動、身不搖,腳下履泥途如步康莊;旁邊一個僕人可就差多了,一個趔趄一個歪斜的,越發襯得那公子哥兒雍容自若。
杜淮山輕輕道:“是袁老二。”
焦泗隱便點點頭。明白人知道袁老二就是緹騎首領袁老大的親弟弟袁寒亭,但他們兄弟二人在江湖中一向各樹一幟。兩人私下裡親如一家,但在江湖上還是各管各事。據說這年輕人手段十分了得,交遊廣闊,官商士紳,名門巨室,無不延攬,對江湖中亡命之徒也頗存納,素有小孟嘗之譽。人人都說江南武林,平分於二袁了。一般江湖人物,草莽英雄被袁老大逼得容不住身,便投入袁老二門下,只要得袁老二一言,天大的麻煩也就會消解。可見袁老二並非一味仗乃兄威名,因人成事的。
他是七巧門高手,一身暗器,等閒難避。大夥兒就知道叫人撓頭的人物又來了,打起精神,只不知他將如何作為。
袁老二已行至門前,向門內一望,“唔”了一聲道:“沒想焦杜二位前輩也在。”看著金和尚,點點頭:“還有江湖上的幾位朋友。”然後衝耿蒼懷一抱拳:“耿大俠久違。”
耿蒼懷哼了一聲並不介面,他又望向沈放兩口,卻不識,問道:“仁兄謙謙儒雅,美眷如花,小弟慚不識荊,可以請教臺甫嗎?”
沈放見他談吐清雅,也就不肯失了禮數,回了一禮道:“鎮江沈放,拙荊荊紫。”
——他把內人名字也報出來,世間本無此禮,但沈放敬重三娘,便一齊說了出來,袁二公子顯然是精於時事的,介面就道:“吳江一詞膾炙人口,小弟久仰了。”
沈放知謠言已成,也就懶得辯解。
吳奇早在旁邊低聲把往來諸事一一細細跟他說了。他這人別無他長,但觀察仔細,袁氏兄弟一向信任的也是他這一點。袁二公子一邊聽他說,一邊輕輕點頭,面上含笑,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他衣著素淡,只領口袖口處略添花飾,精工刺繡,淡雅絕倫。衣襬上雖不小心濺了些微泥水,但他略不在意,並無愛惜衣履的模樣,更見出塵之概了。
聽完吳奇的話,他已順他所說把屋內諸人掃了一遍,凝目在那少年身上。只見他仍舊在伏案小睡,不由皺了下眉,似也難測其人。一等吳奇說完,他便笑道:“吳兄怎麼一直在店外站著,當座都是雅士英雄,咱們更該移步候教才是。”說著攜著吳奇的手便進了店門,那僕人在後面跟著,將一把油傘收了,立在他背後。
他這一挺進店堂,屋裡的氣氛便一緊。他見那黑衣少年還在裝睡,便微微一笑道:“兄臺醒醒,有客來訪了。”
那少年不理。袁二公子見他趴著的那個油膩的桌上有隻酒杯,酒杯太小,只從那少年衣袖下露出一角。他就懸空向那少年的桌子上用食中二指輕釦了扣,那桌上便“咚咚”有聲。袁寒亭笑道:“寒夜客來茶當酒,兄臺若沒錢買酒,只要一壺茶也可呀。”說著,便向旁邊空桌上取了一隻杯子,一把酒壺,斟了一杯酒,笑道:“兄臺可是醉了?以酒解酒,最是見效。”伸指一彈,酒杯就向少年趴臥處衣袖半掩的杯子碰去,在空中穩穩當當,滴酒未濺——這手功夫不由叫在座諸人心中喝了一聲彩。
那杯子到了桌前,準頭卻忽偏了些,沒有撞在那木杯上,卻撞上了少年的衣袖,杯子一傾,酒就潑在了那少年人的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