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她冷靜的表情,一時無從判斷她此刻內心的感受。他還捉摸不清她真正的心思和個性。
一個星期見面一次,每次三小時的時間,兩個月下來,他其實認識她還不到一天的時間。每次的談話,在她父母的堅持下,又都未做紀錄,是以他還是掌握不了她的心思和真正的個性。
黎湘南看起來內向、安靜、沉默;她不多話,有些自閉,正是臨床研究上,父母離婚家庭破碎下的孩子容易產生的行為現象。
但那只是表面。他有一種直覺,她不喜歡他,而以沉默寡言拒絕──也可以說是對她父母的一種抗議。他明顯感到她討厭踏入他辦公室的那種情緒,以及拒絕他的種種心態。比如說,她從不肯躺在沙發上,放鬆情緒和他聊天,總是端坐在沙發邊緣,以充滿戒備的神情和他對談;還有,她從不主動和他說話,總要他要求回答她才勉強開口。
他見過許多臨床個案。有些女孩乍到陌生的環境,一雙眼大都不安的瞟來瞄去,顯示內心極度的不安全感,經他委言婉語才會漸漸安下心來:有些則嘴巴不停,喋喋不休的、神經兮兮的說個不停,再再說明歇斯底里的傾向,而且敏感的,機靈的,以及神經質。很少人像黎湘南這樣,張著清澈的大眼睛以及冷靜的臉,看不出任何表情也窺透不了任何心思。
但他知道她在排拒他,因為第一次見面,從她身上就嗅不到一絲友善的味道。
那時他心裡就明白,他接下了一個麻煩。
從黎湘南父母那邊,他了解到黎湘南一些事情。基本上她不是活潑的女孩,她父母失和後就變得更陰沉,在家裡成天也不說話。學校的成績則維持不好不壞,大抵上是中上程度,沒有受到影響或改變;和同學的相處也如常沒有異樣,完全沒有受到家變的影響;學了七八年的舞蹈也照當上課,生活上一切作息和平常沒有兩樣。
看起來一切都還很正常;但就在她父母離婚後,她失蹤了一個星期。七天後她回家,絕口不提失蹤的事,彷彿沒發生過什麼事似的,仍照常過著日子;但就此不再去學校。
然後她父母就透過朋友輾轉介紹,把她送到他這裡了。
他本想拒絕,因為他不是開業醫師,但禁不住她父母一再拜託以及朋友遊說,只好接受委託。一見到她後,他立刻了解到他接下了一個麻煩。
當然,他從不將黎湘南當作病人看待,也不用研究的眼光看她。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她像許多善感的少女一樣,對即將發生的事有預知的敏感,進而可能採取強烈的排斥行為。但出乎他意料的,黎湘南對他的排拒根本不是反射性的,而是根植於意識,從心裡對他的反感。
簡單說,她不信任他。
她從未對他說過她家裡以及父母的事,他問地想不想說,她反問他有什麼好說。據她父母表示,當她知道他們離婚時,她的反應竟是點點頭說“離婚了?很好。”、“多年的便秘一下子都瀉出來了,不是很棒嗎?”說得她父母面面相覷。然後她就失蹤了。
他還不瞭解黎湘南真正的個性,但他知道,她絕不是像他表面所看到的那樣。他覺得真正的她,藏了萬種風貌。
她沒有十七歲女孩的天真,卻有二十七歲女人的世故。有一次他叫了她的小名,她的反應竟是尖酸犀利多有諷刺。她說:
“你可以叫我‘小姐’、‘黎小姐’,當然也可以連名帶姓叫我‘黎湘南’;但,拜託,請不要倚老賣老,喊我什麼‘小南’、‘湘湘’、‘妹妹’之類的,很噁心的。再說,我看你沒那麼老嘛!而且這種懷有暗示的稱呼,讓人聽見了,會懷疑我們的關係。難道你的老婆或女朋友沒有告訴過你嗎?不要對女人說些有試探或暗示曖昧的話。”
他不知道她說這些話,裝腔作勢的成份有多少;但這是她唯一對他說過最長,也是稍微暴露她真個性的話語。她實在像一個謎,令人捉摸不定;而他真想知道謎底。
“說說你最近的情況好嗎?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高日安清清喉嚨說。
“沒什麼好說的,還不就是吃飯睡覺。”黎湘南聳聳肩,端坐的姿勢稍為松頹。
“沒關係,說出來聊聊。”高日安微笑地鼓勵。
黎湘南想了想,指指自己的鼻邊說:
“對了,這幾天鼻子附近長了顆好大的青春痘,又紅又痛,又麻煩又討厭。”
“真的嗎?我看看……”高日安傾傾身子探過臉看了看,笑說:“別緊張,紅腫已經消失了,看樣子不曾留下疤痕。長痘子是青春的象徵,不用太擔心,放寬心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