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苦笑了一下,搖頭道:“您說得太遠了,可望而不可及。我身為朝廷命官,卻不能有絲毫作為,不啻與人同流合汙呵!”
夷甫搖搖頭,破解道:“您這就是鑽牛角尖了,何苦呢!只要心裡記著朝廷、百姓,也就行了。總會有日子報效他們的。”
安石沒有說話。窗外掠過一陣勁風,屋角的鐵馬丁當亂響,他的思緒也正像這鐵馬一樣紛亂不寧。
常秩走後,安石仍然心潮難平,又翻出杜甫的詩來讀了。這詩還是在鄞縣時杜醇先生送給他的禮物,有一二百篇都是傳世本子所沒有的。他一向酷愛杜詩,此時此刻,更只有杜詩才能澆化他胸中的塊壘了。
一遍讀過,還是愛不釋手。沉吟之間,他突然想到:為什麼不將它刻出來,公諸於世,叫所有愛好杜詩的人都能分享快樂,得到教益?
說幹就幹。他當即就動手,將幾百首杜詩重新編定了次序,又磨墨動筆,寫了一篇《老杜詩後集序》,記下編次杜詩的始末初衷。一切弄妥,正要喊氓兒吩咐,遠處傳來三更的鼓聲,他只好作罷了。第二天一早,到底趕著叫氓兒將詩稿拿去找人刻印了。
氓兒這裡剛走,安石又猛然想起自己藏的一幅杜甫畫像來:要是能將它刻出來,放在扉頁上,該多好呵!趕著去叫氓兒,早已走遠了。
安石拿出杜甫的畫像端詳了半天,崇敬之情油然而生,當即順口吟道:
吾觀少陵詩,謂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壯顏毅色不可求。
……
由杜甫又想到自己,他轉而又吟道:
傷屯悼屈止一身,嗟時之人我所羞。所以見公像,再拜涕泗流。
推公之心古亦少,願起公死從之遊!
吟到“從之遊”,他早已滿臉熱淚了。
一百本《老杜詩後集》,很快就印出來了。聞著紙墨的清香,他的詩情也勃然而動,不可抑制了。一向來的所有感慨騷動,全都化成灼熱的詩情,在他的詩句中滾動洶湧,他竟一口氣寫下《感事》、《兼併》等好幾首詩。
《感事》寫下了他的無奈:
賤子昔在野,心哀此黔首。豐年不飽食,水旱尚何有!雖無剽盜起,萬一且不久。特愁吏之為,十室災###。原田敗粟麥,欲訴嗟無賕。間關幸見省,笞撲隨其後。況是交冬春,老弱就僵仆。州家閉倉庾,縣吏鞭租負。鄉鄰銖兩徵,坐逮空南畝。取貲官一毫,奸桀已雲富。彼昏方怡然,自謂民父母。去曷來佐荒郡,懍懍常慚疚。昔之心所哀,今也執其咎。乘田聖所勉,況乃餘之陋!內訟敢不勤,同憂在僚友。
《兼併》則直刺兼併:
三代子百姓,公私無異財。人主操權柄,如天持斗魁。賦予皆自我,兼併乃奸回。奸回法有誅,勢亦無自來。後世始倒持,黔首遂難裁!秦王不知此,更築懷清檯。禮義日已偷,聖經久堙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時所咍。俗吏不知方,掊克乃為材。俗儒不知變,兼併可無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闔開。有司與之爭,民愈可憐哉!
吟完幾首詩,他心中的憤懣雖宣洩了不少,畢竟不能完全平復,終究還是去找知州說道了一回。當然,口氣要和緩多了,所指也多少模糊些了。知州自然也怕事,找了一兩個最典型、毫無遮攔的形勢戶小動了些手腳,也就一了百了了。在安石,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到他要將一百本《老杜詩後集》分送親朋好友,他又不能不躊躇唏噓了!祖母是喜歡讀書的,也喜歡杜甫,可她已經在前不久去世了。雖然活到九十,算是高齡,但她辭世畢竟叫人傷心。還有大哥安仁,熬了多少苦日月,好不容易中了進士,到宣州做了司戶,又到江寧府監了鹽院,剛剛有了點起色,卻也伸腿去了,死時才三十七歲,留下大嫂與兩個小侄女兒。父親死後,安石跟著大哥讀書,受過他許多教育。可如今想送本書給他,卻生死幽隔,再也送不到了!大哥去世不久,二哥、二嫂又一併去了!這些,件件都叫安石無限傷感!
大宋遺事 第二十八回(5)
他衷心崇敬的人裡,還有個范仲淹。他與仲淹雖沒什麼過從,仲淹卻是很賞識他的,也默默為他做過一些延譽的事情。不久前,仲淹也在潁州任上去世了。一知道他辭世的訊息,安石就專門為他寫了一篇祭文。除了感謝他的知己之恩,還鋪陳他的人品業績,就是稱讚他為“一世之師”,“由初迄終,名節無疵”;末了,更慨嘆仲淹一生未盡其才,“肆其經綸,功孰與計”?雖說句句出自公心,其中大概也有一個後繼者發自肺腑的深沉浩嘆吧!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