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我寫道:“在都靈的那些日子是我們的第二次婚禮,它的意義也許比第一次更深刻、更重要,我們終於充分意識到了它的全部責任,把它重又貫徹到了相互的關係中,而這是透過那些痛苦的經歷完成的……”
愛情奇蹟般經受住了這次本可以毀滅它的打擊。
最後幾朵烏雲也逐漸消散了。我們談得很多,很久……彷彿闊別多年之後的重新相逢。當我們從空桌子後起立時,一縷縷曙光早已透過關閉的百葉窗射進屋裡了……
三天後我們一起經過裡維埃拉返回尼斯——熱那亞一閃而過,芒通一閃而過,那是我們時常懷著不同的心情遊覽的地點,最後,摩納哥也過去了,它那天鵝絨似的草坪,天鵝絨似的沙灘突入了海中。一切在我們眼中都那麼親切,像口角後重又見面的老朋友,這裡到處是葡萄園、玫瑰樹叢、酸橙林,大海就鋪展在屋前,孩子們在海濱玩耍……瞧,他們認出了我們,奔了過來。我們到家了。
我感謝命運給了我這些日子,給了我以後的四個月光陰——它們以莊嚴的光輝照耀了我家庭生活的最後階段。我感謝命運,這個永恆的巫婆把秋季絢麗多彩的花環獻給了註定要犧牲的人……儘管時間不長,但她把自己的罌粟花和香氣散佈到了他們的周圍!
隔開我們的深淵不見了,大地已連成一片。難道這不就是那隻終生握在我手中的手嗎,難道這不就是一度被淚水弄得渾濁的目光嗎?“安心吧,妹妹、朋友和同志,一切都過去了,我們依然是那些年輕、神聖、光輝的歲月中的我們!”
她給俄國的一位女友寫道:“……你也許知道那場災難的深度,現在它終於過去了,充滿幸福的另一些時刻來臨了;童年和青年時期的全部信念不僅依然完好,而且戰勝了可怕的考驗,沒有喪失新鮮和香味,而且以新的光輝、新的力量開出了花朵。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幸福。”
當然,過去也留下了殘渣,觸動它不能不受到懲罰,這是內心的某種創傷,一種敏感的睡著了的惶恐和苦楚。
過去不是一張可以修改的校樣,它是斷頭臺上的斫刀,它一落下,許多東西便再也不能接合,不是一切都可以恢復原狀的。刀痕像金屬鑄成的,形狀分明,不可改變,像青銅那麼黑黝黝的。通常人們忘記的只是不值得記住、或者不理解的東西。一個人只要忘記兩三件事,某些細節、某個日子、某些話,他便可以保持青春、勇敢和力量,而有了它們,他便會像一把鑰匙一樣沉入水底。不必像麥克白那樣非遇到班柯的鬼魂不可,見莎士比亞的悲劇《麥克白》第3幕第4場,麥克白派人殺死班柯後,班柯向他顯靈,從此弄得麥克白神魂不定。鬼魂不是刑庭法官,不是良心的譴責,唯有記憶中無法抹去的事件才能起那樣的作用。
第十講 家庭的悲劇(3)
而且也不需要忘記,這是軟弱,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欺騙。過去有自己的權利,它是事實,應該面對它,而不是忘記它——我們便以一致的步伐朝這目標走去。
……有時,局外人一句無關緊要的話,眼中偶然瞥見的一件事物,會像刀子一樣劃過心頭,於是流出了血,感到無法忍受的疼痛;但同時我也遇到了驚慌的眼光,它帶著無限的悲痛在向我說:“是的,你是對的,不可能不是這樣,但是……”於是我盡力驅散彙集的烏雲。
和解的時刻是神聖的,我透過眼淚回憶著它……
……不,這不是和解,這個詞不貼切。文字像現成的衣服;“在一定程度上”適合所有同樣身材的人,然而並不能對每一個人完全合身。
我們不需要和解,我們從來沒有爭吵過,我們使彼此痛苦,但並沒有分開。在最陰暗的時刻,兩人都毫不懷疑的某種不可分割的聯絡,彼此的深刻尊重,都依然保持著。我們與其說像和解的人,不如說像兩個大病之後剛才清醒的人:昏迷狀態過去了,我們睜開有些虛弱而模糊的眼睛互相望著。經歷的痛苦記憶猶新,睏倦還能感到,但是我們知道,噩夢已經過去,我們又平安無事了。
……以前偶爾在納塔利婭心頭出現的思想,現在逐漸佔有了她。她希望寫下她的自白書。她對它的開頭不滿,燒燬了那幾頁,只儲存了一封長長的信和一小頁紙。一封信是寫給馬·卡·雷海爾的,一小頁紙是赫爾岑夫人打算寫的自傳的提綱。從它們可以看出,銷燬的部分多麼重要……讀了它們,我覺得不寒而慄,彷彿我的手接觸到了一顆痛苦而溫暖的心,聽到了那些無聲的秘密的聲音,它們一直隱藏在深處,只是在意識中剛剛甦醒。從這些字句中可以琢磨到,那艱苦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