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得赤條精光的王小嵩蹲在大盆裡,小姨替他洗後背。
弟弟妹妹,朝他刮臉蛋兒羞他。
他只有佯裝不見。
王小嵩的心裡說:“是小姨使我們的家變了樣,是小姨使我們養成了清潔衛生的習慣,是小姨使我們低矮的屋子變得好像宮殿一樣。”
小姨雙手捧過王小嵩的臉,往他臉上擦雪花膏。
王小嵩目不轉睛地瞧著小姨秀美的臉。
王小嵩的心裡仍在說:“小姨,我把那木頭做的、塗了墨的駁殼槍,我那十幾顆花瓣玻璃球,我積攢的全部的糖紙和煙盒紙,我一切一切寶貴的東西統統都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你——小姨對我們寶貴啊!”
確實,王小嵩家的這個小姨還帶給了他們一片綠,帶給了他們一個無比美的夏天……王小嵩覺得,他從沒度過那麼美好的一個夏天。
屋前屋後,這一處土堆上生長著綠油油的蔬菜,那一處土堆上盛開著散紫翻紅的鮮花——彩蝶飛舞其間。
王小嵩、吳振慶、徐克在瓜架間相互背課文。
門前空地,母親和小姨對面坐在小凳上,拆毛線,繞線團;弟弟伏在母親膝上,妹妹伏在小姨膝上,如一幅家趣圖。
徐克一邊背課文,一邊朝小姨望,背得結結巴巴。
吳振慶說:“你到底能不能背下來?”
徐克說:“我要是也有個小姨就好了!”
王小嵩說:“我的,還不就是你的?”
徐克說:“你小姨就是好!”
火燒雲在西天變幻著圖案。
月在中天。
如水如銀的月輝之下,小姨不知在對母親講什麼笑話,母親大笑。
夏蟲長吟短唱。
秋天,王小嵩家吃上了自己種的菜,可小姨卻從他們家搬到廠裡去住了,廠裡終於在集體宿舍給她騰出了一張床。
一天深夜,外面風雨交加,雷聲不停,閃電透過低矮傾斜的窗格子,在王小嵩家的破屋子裡閃耀出一瞬瞬的光亮。王小嵩全家都已躺下了,但還沒有入睡。忽然,王小嵩似乎聽到了輕輕的拍門聲。
王小嵩說:“媽,有人敲門。”
母親說:“深更半夜的,哪會有人來!”
王小嵩肯定地說:“媽,是敲門聲,你聽!”
《年輪 第一章》5(12)
母親側耳傾聽了一會,果然是敲門聲。
母親卻不敢下地去開門。
敲門聲又響起了。
“大姐……”
他們都聽出了是小姨的聲音。
“快……”母親一下子坐了起來。
王小嵩迫不及待地跳下去開了門。
小姨默默進屋,像從河裡剛被救上來的落水者,衣褲全溼透了,神色木訥、悽然。
母親問:“怎麼不打傘就來了?”
小姨苦笑。
“你……你怎麼了?”
“大姐,我……沒怎麼。”
母親說:“我給你找身衣服換上!”一邊找衣服,一邊回頭疑惑地瞧小姨,見王小嵩在望著小姨發呆,忙吩咐:“還不快給你小姨兌盆熱水!”
王小嵩兌了一盆熱水端到外屋。
小姨掬一捧水洗臉,她的雙手久久未從臉上放下。她分明在無聲地哭。
母親捧著衣服,不安地望著她。
第二天,躺在床上的小姨,見老中醫進了門,將身子一翻,面朝牆壁。
母親說:“你這麼拗,我可要生氣啦!”
老中醫說:“讓她把手伸出來就行。”
母親像哄小孩似的:“聽話,把手伸出來。”
小姨的一隻手緩緩地從被子底下伸了出來,同時用另隻手往上扯扯被角,蓋住臉。
老中醫為小姨診脈。
弟弟妹妹從外屋溜進來,湊到床邊。
老中醫起身,示意母親單獨說話。
老中醫跟母親踱到外屋,母親將門掩上。
王小嵩將門推開道縫,偷聽。
老中醫說:“當然,感冒是感冒了……不過……她……她懷孕了。”
母親說:“可她……她還是大姑娘!”
老中醫說:“是呵是呵,女人生小孩前,都是大姑娘。可她確實懷孕了。”
弟弟妹妹在裡屋歡呼:“嗯,嗯,小姨要生小孩兒嘍!小姨要生小孩兒嘍!”
老中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