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兒,對陳蘭彬說:“陳大人,領事先生的意思是說,請你讓孩子們放隨便一點,不要太拘束,隨便吃些點心,然後,他與您到正廳談話。”
陳蘭彬會意,對著孩子們說:“領事先生一片誠意,你們自便吧。”孩子們本來就對這些點心感興趣,陳蘭彬一發話,就有幾個膽大的拿起了刀叉,於是其他人也跟著這樣做了。當陳蘭彬等人走回去後,孩子們才大方地把點心放入口中。與美國上海領事的會面顯然讓幼童們感受到了不少的輕鬆。
幼童們可能沒有想到,上海道臺的鋪張排場與美國領事館的簡約務實正是東西文化第一次在他們身上交匯。
自從農曆的三月底大家會集肄業局以來,幼童們一直被封閉在肄業局的預備學堂裡強化受訓,近幾天來的拜訪等活動終於使他們呼吸了一些自由的空氣。完成了與美國上海領事的會面,就意味著幼童們出洋留學的全部準備已經到位,明天就是孩子們揚帆起航的日子了。雖說,十幾歲的年華正是愛夢想的季節,但夢想並不屬於這一群幼童,他們的青春、學業、榮譽和未來自從領到這身袍帽馬褂之日起,已經屬於大清帝國,而且註定要隨著這個帝國的興衰而起落。家長和肄業局裡的官員、教習無數次的訓導早已在他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爛熟於心的《聖諭廣訓(十六條)》時刻在提醒著他們要做一個規矩而勤勉的出洋官學生,明天的出洋對他們來說只是人生道路上早已被規劃好了的一步路,他們每一個人必須無條件地從心底接受。當然,兩天來的風光拜訪讓這些孩子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作為一名大清國出洋官學生的榮耀。而對於這種榮耀到底能保持多久,這些天真的幼童們根本沒去設想過。幼童們更不會想到,京城裡那位恩准他們出洋肄業的當朝天子只比他們大三四歲,而且三年之後,正當幼童們在美國由小學升入中學時,沒有等到幼童們學成歸來,這位十九歲的同治帝便命歸西天。這人世的滄桑啊,此時在幼童們心中完全沒有概念。
驚濤萬里(一)
大清同治十一年農曆七月初八日(1872年8月11日),是一個非常平常的日子,但對於大清國首批第一期出洋留學的幼童們來講,卻是一個終生難忘的一天。這一天,他們將第一次長時間地離開自己的親人和祖國,他們將遠涉萬里重洋,到那只是常常耳聞而完全陌生的花旗國去生活,正式踏上曾國藩、李鴻章、容閎們為他們規劃的出洋肄業之路。
上海的天氣仍是有些悶熱,從幼童出洋肄業局門前起轎的四十頂官轎又一次威風地行過長長的十里洋場,與前兩天出行不同的是,坐在轎中的每一個幼童前面都擺放著一個行李箱子,這就是肄業局發給他們出洋擺放衣物的工具了,他們原來各自從家中帶來的箱子全都放在肄業局裡。
碼頭上非常的嘈雜,當幼童們從轎子裡提著各自的箱子出來的時候,放眼望去,黃浦江邊停靠著各種各樣的船隻,有大有小,有高高揚起帆篷的外國火輪(那時的外國船船艙裡裝有燒煤的蒸汽發動機,而船頂還繼續扯著帆篷,主要是用於順風航行時節省能源),也能見到縴夫沿河拉動的漕船。路邊同樣能聽到各種叫賣聲。幼童們今天要乘坐的是一艘在船頭印有CHINA(中國號)字樣的美國火輪。碼頭上的雜亂沒有影響到幼童們與送行人的道別。監督陳蘭彬、漢文教習葉緒東、容雲甫、英文翻譯曾蘭生與前來送行留守上海肄業局的劉開成、吳子石和幾位教習一一作揖道別。幼童們提著箱子,排成一行,依次走過劉開成等人身邊,孩子們在每一個人面前都停一下,深深地鞠上一躬,此時無聲勝有聲,劉開成雖然不是教習,但他是肄業局的負責人,近四個月時間的朝夕相處,自己嚴厲的督責,不僅沒有遭遇過孩子們的對抗,從孩子們此時深深彎下的稚嫩身影和真誠的目光中看到了無言的感激與留戀,每一個孩子向他彎一下腰,他的內心就觸動一下,他深知,這些稚嫩的孩子這一出洋就是十五年,十五年後,學童們將帶著成熟與榮耀回到大清國,而年過半百的自己還能不能見到他們,還真是難說,受人尊敬的曾文正公不就是剛過花甲之年就一命西去了嗎?幼童們能有今日之出洋,不正是曾督嘔心瀝血的成果嗎?他可是連這些幼童一面都沒有見到啊。想到這裡,兩行老淚涮涮地控制不住地往下流,他此時已完全顧不了儀態,撩起寬寬的衣袖,擦試著自己的雙眼,與他同站一排的吳子石和幾位教習受其感染,不約而同地感到鼻子酸酸的。有些孩子也情不自禁地閃著淚花。有少數幾個孩子的家長前來送行,這些孩子來到劉開成等人身邊行禮時,幾乎已經哭成了淚人,顯然是剛剛與家長道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