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震接過去說,﹁是啊,自由中國運動。﹂
我嚇了一跳,咖啡壺在我手上懸在半空——會把﹁自由中國運動﹂這幾個
字這麼不經思索說出來的,歷史學者除外,我還是第一次碰到。
蔣先生知道內情?
他看著我吃驚的神情,笑了,說,﹁我就去了塞班島!﹂
蔣震是香港極受尊敬的實業家。一九二四年出生在山東河南交界的荷澤,
一個極為貧困的家庭。和千萬個與他同時代的愛國青年一樣,他也當了兵,從
山東一路打到廣州,部隊潰散,他就隨難民潮來到了香港。
所有的苦工,他都做過,在碼頭上扛重物、在紗廠裡打雜、在礦場裡挖
地。一九五八年,三十五歲的蔣震拿出僅有的兩百港幣,和朋友創設機器廠,
發明了全世界第一部十盎司螺絲直射注塑機,奠定了他的實業王國。為了回饋
鄉土,他又成立基金會,專門扶植中國大陸的工業人才培訓。
蔣震說,要從調景嶺說起,因為他也進了調景嶺難民營。
﹁啊??﹂我看著他,﹁沒想到。那——您原來屬什麼部隊?打過什麼戰
役?﹂__﹁整編十一師。打過很多仗,譬如南麻戰役。﹂
我看著這位極度樸實的靄靄長者,簡直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一說﹁整編十一師﹂,一說﹁南麻戰役﹂,我就知道他真正經歷過了什
麼。我一時無法把﹁香港實業家蔣震﹂與胡璉將軍的彪悍十一師和可怕的南麻
血戰做連線。
一九四七年七月,整編十一師在山東南麻就地防守,廣設防禦工事,周圍
建築了上千座大大小小的子母地堡,縱橫交錯。解放軍的名將陳毅和粟裕以五
倍於國軍的兵力主攻。激烈的炮火交織七天七夜,戰役結束之後,解放軍損失
慘重,宣稱一萬四千人陣亡,國軍方面則公佈﹁殲滅﹂兩萬人,﹁生俘﹂三千
人,自己犧牲了九千人。這是粟裕少有的挫敗,從此役開始,解放軍嚴肅地檢
討應付國軍子母地堡的作戰策略。
南麻七天戰役結束,荒野中留下了三萬個青年人的屍體。
實業家蔣震是從這裡走出來的。
塞班島的結業學員在空投任務前,每人發配的裝備是:手槍、衝鋒槍、彈
藥、發報電臺、足夠一月吃的乾糧、人民幣,然後就被飛機秘密地送到某一個
省的山區,跳下去。
有的人,降落傘沒開啟,當場摔死。大部分的人,一落地就被當地的居民
給綁起來,送去槍斃。
我看看蔣震——他如果被空投到山東,怎會今天坐在我面前,後面是一片
美麗的維多利亞海景?
蔣震笑了,他看出我眼睛裡有一百個疑問。
﹁我一直以為﹃自由中國運動﹄是個愛國的運動,也不知道後面有美國中
情局,﹂他笑著說,﹁輪到我要被空投的時候,韓戰打完了,這個空投計劃,
也叫停了。我差一點點就上了飛機。﹂
啊??原來韓戰還決定了蔣震的一生。
有一種人,愈是在風雨如晦的時候,心靈愈是寧靜。他能穿透所有的混亂
和顛倒,找到最核心的價值,然後就篤定地堅持。在大動盪、大離亂中,錢穆
流浪到香港,站在一九四九年的街頭,看見滿街都是露宿的、不知何去何從的
少年。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辦學,開創了新亞書院。
每晚從外面回到九龍深水埗的新亞書院克難破樓前,錢穆很難上樓,因為
騎樓下、樓階上,全是蜷著睡覺的人。新亞的青年學生,也矇頭睡在走廊上。
在睡著的人與人之間,錢穆小心翼翼地尋找可以踩腳的空隙。
學生交不起學費,老師買不起食物,學生和老師就拚命寫稿掙錢。當時的學生中,有一個特別聰穎沉著的,叫余英時。二○○六年得到美國克魯格人文
與社會終身成就獎時,余英時追憶一九四九年的新亞書院,特別記得,為了生
活,他自己十幾歲就開始寫稿,創辦新亞書院的恩師錢穆,也拚命寫稿,﹁龔
定庵所謂﹃著書都為稻粱謀﹄。﹂余英時笑說。26
每一個香港人都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