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韓毓海在家裡行幾,但我斷定他決不是老大。根據他的種種惡劣品質及囂張言行,我斷定他是老二——即使他是老三,他也一定不安其位,做夢都想當老二。《天龍八部》裡的南海鱷神本來在“四大惡人”中排名老三,可他非說自己是“嶽老二”不可,誰要是叫他“嶽老三”,他就“喀喇”一聲,扭斷人家的脖子。所以,我遠遠地望見韓毓海,就覺得,非叫他一聲二哥不可。
老舍先生在《離婚》的開頭有段名言:
張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總以為他的父親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兒就這麼足。
我想,老舍先生要是還活著,一定會把這段話中的“張大哥”換成“韓毓海”,把“大哥”換成“二哥”,那就又是一部傑作。
根據系統學結構學人類學社會學倫理學心理學的理論,大哥與二哥具有本質性的不同和差別以及分歧和背謬。如果說父親是“天”的話,那麼大哥天然地就認為自己是“天之子”。他常常代父行權,他是家裡的總理和宰相。他有莊嚴的責任感,他必須在鄰里間道貌岸然,在弟妹間一碗醋端平,他要照顧到方方面面,他瞻前顧後,左右平衡,他要在公平處事中樹立自己的權威。或溫文爾雅,或不苟言笑。總之,他不能犯錯誤,不能得罪任何人。巴金《激流三部曲》中的大哥寧可讓妻子難產而死,也不敢讓“血光之災”衝了祖父的喪事。老舍《四世同堂》中的大哥明知弟弟當了漢奸,也還隱忍求全,不忘大哥的本分。
而二哥與大哥決然不同。二哥沒有負責全域性的義務,而且因為是老二就天生必須有缺點好讓大哥和鄰里們指責。因此二哥首先是敢於闖禍。韓毓海有一天在村頭的黑板報上寫了幾句咒罵大哥的村話,興沖沖地逢人便說:“快去看,有人罵老大啦,有人罵老大啦!”結果不一會兒就被大哥逮住,狠狠地給了幾個栗鑿。大哥就此連續召開了一系列整頓家風批判會,還迫使承包黑板報的馬大炮親自來上門道歉。所以二哥的闖禍之後往往跟著是倒黴。韓毓海一天到晚樂呵呵的,好像長工剛娶了財主的傻閨女似的,其實他常常牙掉了往肚子裡咽,每個牙縫裡都藏著悲憤。長輩們一般都認為老二是不聽話的,其實老二是覺得反正再聽話也不如老大順眼,乾脆另闢蹊徑獨樹一幟。老大的好處是守成,但再怎麼守也旺不過三代。能夠中興祖業、再振家聲的,卻大都是那忤逆的老二。孔老二,孟老二,不都是聖人麼?
二哥與弟弟妹妹們的關係很好,因為他不端著。敢於嬉笑怒罵別人的人,也敢於承受別人的嬉笑怒罵。韓毓海本來是個最囂張的自由主義分子,最近卻忽然大砸自由主義者的玻璃。一位不著名的文學青年寫信大罵韓毓海,說韓毓海根本不懂自由,不屑與之一論。韓毓海呵呵一笑,繼續砸他的玻璃。
冬天的韓毓海最像二哥。他穿著一身紫紅色的長祆,挺著一顆青厲厲的刺頭,笑起來所有的五官都往後腦勺跑,好像剛剛搶過小孩的錢或捱過少婦的打似的。那種表情用一些北方地區的話說就是:真二!
南海鱷神最喜歡聽人恭維他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這說明他的潛意識中還有老大思想在作祟。而二哥韓毓海是堅決不做大哥的,因為他深知“大哥正管著家務,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裡,暗暗給我們吃”。
大的人越來越多,二的人越來越少了。所以儘管韓毓海比我還小一歲,我還是誠心誠意地用山東話叫他一聲:二哥!
霹靂火曠新年
話說水泊梁山新得一員五虎上將,此人姓曠,名新年,別號湯姆一郎,本是湖南三湘子弟,據傳乃湘軍猛將李續賓轉世。因他性格急躁,聲若霹雷,江湖上都呼他做霹靂火曠新年。手使一條擎天狼牙棒,發起性來,有萬夫不當之勇,以此山寨上下俱讓他三分。
這霹靂火做事專喜與人不同。每當眾好漢大碗吃酒,大塊吃肉時節,湯姆君不是直勾勾地眼望屋樑,一言不發,做擔憂普天下三分之二受苦受難人民狀,就是專說些丈二和尚的瘋話與人抬槓,弄得大家好沒興致。比如眾人有時交口稱讚美國電影如何了得,這個說:“夢露那小淫婦好生妖怪,灑家看了一回,便吃她迷住了。”那個說:“施瓦辛格那廝,使得一手好拳棒,聽說克林頓要舉他做80萬北約禁軍的總教頭哩。”正在鴰噪不已,忽地半空中劈下一個炸雷:“我不喜歡美國電影!”眾人齊吃一驚,酒都做汗出了。定睛看時,曠新年擰著獅子眉,聳著麒麟角,眼中冒出熊熊的階級怒火。此時便有十個施瓦辛格,也吃他打殺了。眾人哪敢介面,只好胡亂吃些殘酒,做鳥獸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