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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部分

“你倒還有點良心。”皇帝又問,“她走的時候怎麼樣?”

“走的時候可不敢哭。宮裡的規矩不許。”

“那麼,”皇帝似有怏怏之意,“她就這麼走了?一點都不留戀,說走就走?”

這話如何回答,就有考慮了。小李在想,若要皇帝死了那條心,最好說得桂連如何絕情,但那不是皇帝愛聽的話,此刻總得要想辦法哄哄他,才不致有意外的麻煩出現。

於是他說:“桂連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走的時候,她遠遠兒的朝綏壽殿碰了個響頭。”

“怎麼?”皇帝打斷他的話問,“沒有給母后皇太后當面磕頭?”

“是!”小李答說:“母后皇太后叫玉子傳諭,不必上去了,免得見了傷心。”

皇帝默然。他原知道慈安太后一向喜歡桂連,臨別時如此傳諭,更見得她心有不忍。然則何以不說句話,把她留下來,為何事事聽慈禧太后擺佈?

這樣想著,他對兩位太后都有些怨恨,但隨即自譴,起這個念頭便是不孝。只是一口怨氣總有些咽不下,因此這個念頭也就橫亙在胸中消不掉,唯有再問小李些話,藉以排遣。

“她……。”皇帝總覺得桂連還該有些表示,不會這樣心甘情願地揚長出宮,可是這個想法,不知如何表達?而小李卻看出來了。

“桂連心裡實在有許多委屈,不過說不出來,她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情,走的時候,不肯掉一滴眼淚,把個頭揚得高高地,彷彿什麼不在乎。其實呢……,唉!”小李自恃得寵,居然在皇帝面前嘆氣。

這有未盡之語,而皇帝無從想象,便緊接著他的話問:“其實怎麼樣呢?”

“其實,她一輩子也忘不了萬歲爺的恩寵。那怕頭髮白了,牙齒掉了,兒孫滿堂,心坎兒裡還有萬歲爺這會兒的模樣在。”

小李這段話,說得“情文並茂”,皇帝大受感動,一下子想起許多詩句,也一下子懂了什麼叫“情”,什麼叫“恨”,什麼叫“痴情”,什麼叫“終生之恨”!

於是他眼眶有些發紅,心裡酸酸地、甜甜地、熱熱地,分辨不出是難受還是好過?只覺得想寫點兒什麼,把自己心裡這份奇妙的感覺抓住了,說出來。

說做就做,立刻就不自覺地開始構思,坐立不安地在殿裡走來走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手扶著茶碗叫“拿茶”,換了熱茶卻又不喝。小李見這神氣,大起恐慌:“萬歲爺別是想偏了心思,著入魔了?”他不斷這樣在心中自問,卻又不敢言語。

到了晚上,該安置了,皇帝忽然說道:“我要做詩!”“跟萬歲爺回話,”小李跪下說道:“今兒晚了,明兒再做吧!”

“怕什麼?明兒又不上書房。”皇帝說:“我想了半天,腹稿已經有了。”

原來皇帝剛才在想詩,怪不得書呆子似的,小李這下放心了。反正做詩也是做功課,不怕“上頭”責備。因而欣然伺候書案。

皇帝的詩,在他這個年紀而論,算是做得過得去了。不久以前的“窗課”,倭仁出了個“松風”的題目,皇帝的結句是:“南薰能解慍,長在舜琴中”,揉合《史記》上的“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及《禮記》上的“舜作五絃之琴,以歌南風”這兩個典故。師傅們無不欣然色喜,走告傳觀,倭仁說是藹德仁君之言;徐桐認為是太平有道之象,將重見堯天舜日;李鴻藻覺得皇帝能活用經史的典故,且出語見得是帝者的身分,讀書確是有長進了;而最得意的是翁同和,因為做詩的功課,歸他“承值”。而這位“門生天子”的詩,已經開竅了,說的是“道學話”,字面卻無“道學氣”,在詩的天分上來說,似乎比乾隆把“之乎者也”都搬入詩中還要高明些。

五言絕句已經學會,皇帝現在正學七絕。照他原來的想法,這個題目最好做兩首七律,題目就叫“無題”。但律詩要講對仗,要用典,而風花雪月,旖旎纏綿的典故,師傅們從來沒有教過,自己偷偷兒看了些在肚子裡,究竟不多。因而有自知之明,做七律還不到時候,決定仿照唐詩上的宮詞,做四首或者六首七絕。

剛才琢磨了半天,意思大致有了,但跟小李說已有“腹稿”,卻是欺人之談,腹稿中只是些斷句,得要在筆下把它聯綴起來。

頭一句現成,皇帝提筆就寫:“一別音容兩渺茫。”一面寫,一面念,音節倒還瀏亮,但有些做輓詩的味道,自己覺得喪氣,而且“別”字也不對,跟桂連又不曾話別,因而提筆把“別”字塗掉改為“去”,卻又嫌“一去”兩字不響,一不耐煩,索性把整句都勾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