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以後的結果,真個是度日如年。
就這時候,有個想不到的客,深夜相訪,此人叫蔡壽祺,字紫翔,號梅庵,江西德化人。道光二十年的進士,一直在京裡當窮翰林,中間一度在勝保營裡幫忙,咸豐八年冬天丁憂,因為九江淪陷,道路不通,只好在京守制,境況非常艱窘,勝保也曾接濟過他。以後聽說他到四川去了,混得還算得意。不想卻又在這裡相會,他鄉遇故人,且在患難之中,勝保特有一份空谷足音的欣慰親切之感,趕緊叫請了進來。
兩人見了面,相對一揖,都覺悽然,“梅庵,”勝保強笑著吟了兩句杜詩:“‘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聽得克帥的訊息,寢食難安。”蔡壽祺也強露寬慰的笑容,“總算見著面了。”
勝保又是一揖,感激不已:“故人情重,何以克當?”他又問:“聽說你在蜀中,近況如何?”
“我的遭際,也跟克帥一樣委屈。”
“怎麼?”勝保反替他難過,“駱籲門總算是忠厚長者,何以你也受委屈?”
“唉!一言難盡!”
不僅是一言難盡,也還有難言之隱。燈下杯酒,細敘往事,蔡壽祺當然有些假話。他是咸豐九年夏天出京的,出京的原因,無非賦閒的日子過不下去,想到外省看看機會,從軍功上弄條升官發財的路子出來。他的打算是由山西入關中,再到四川,然後出三峽順流而下,如果沒有什麼機會,便回江西,在家鄉總比在京的路子要寬些。
於是以翰林的身分,一路打秋風弄盤纏,走了一年才到四川。四川不設巡撫,只有總督,這時的總督黃宗漢,因為在兩廣總督任內與英國人的交涉沒有辦好,正革職在京,由成都將軍崇厚署理川督。崇厚雖是旗人,卻謹慎開明,對蔡壽祺那套浮誇虛妄的治軍辦法,不甚欣賞。於是他弄了幾百兩銀子的“程儀”,由成都到重慶,準備浮江東下。
在重慶得到訊息,陝西巡撫曾望顏調升川督。蔡壽祺跟曾望顏是熟人,便留在重慶不走,等曾望顏到了任,他也在第二年三月裡,重回成都。那時一方面有云南的土匪藍朝柱竄擾川南富庶之區,一方面又有石達開由湖北窺川的威脅,於是蔡壽祺大上條陳,以總督“上客”的身分,把持公事,頗為招搖。不久,曾望顏被革了職,仍舊由崇厚署理,參劾蔡壽祺,奉旨驅逐回籍。又不久,川督放了駱秉章。
駱秉章字籲門,雖是廣東人,與湘軍的淵源極深,入川履任時,把湘軍將領劉蓉帶了去,信任極專,以一個知府,保薦為四川藩司。劉蓉看見奉旨驅逐回籍的蔡壽祺,依然逗留成都,私刻關防,招募鄉勇,十分討厭,便老實不客氣提出警告:蔡壽祺再不走,他可真要下令驅逐了。
當然,蔡壽祺對他的本意是有所掩飾的,他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說法,把四川看成他的家鄉一樣,急公好義,所以忘掉該避嫌疑。遭當道所忌,正由於他的任事之勇。一面說,一面不斷大口喝酒,就彷彿真有一肚皮的不合時宜,要借酒來澆一澆似地。
“天下事原是如此!”勝保也有牢騷,“急人之難,別人不記得你的任事之勇,用不著你的時候,就說你處處攬權。去他的,我才不信他們那一套。”
“克帥!”蔡壽祺忽然勸他,“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時務宜收斂。等將來複起掌權,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也還不晚。”
勝保倒是把他的話好好想了一遍,嘆口氣答道:“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無奈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無論如何要忍一時之氣。”蔡壽祺放低了聲音說:“克帥,你有的是本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本錢”兩字,意何所指,勝保倒有些想不透,便率直說道:“梅庵,何謂‘本錢’,在那兒?”
蔡壽祺看了一下,用筷子蘸著酒,在桌上寫了一個字,“苗。”
“咳!”勝保皺著眉說,“就是從他身上起的禍!”
“禍者福所倚!只看存乎一心的運用。”
“啊,啊!”勝保大為點頭:“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話,見教得是。”
“還有,”蔡壽祺說了這兩個字,接著又寫了一個字:“李。”
勝保又點點頭表示會意,聽他再往下說。
“擁以自重。”蔡壽祺抹了這兩個字,又寫:“應示朝廷以無公則降者必復叛之意。”
“嗯!”勝保肅然舉杯,“謹受教。”
蔡壽祺矜持地把筷子往桌上一丟,身子往後一仰,頗有昂首天外的氣概。勝保卻正好相反,低著頭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