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相信,絕大多數讀者讀這回文字,不會因為作者寫他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其表現是那麼樣地跌宕起伏,轉換多樣,就覺得寶玉人格分裂,或者覺得作者文筆牽強。
曹雪芹就那麼厲害,他寫這一回,也好比作詩,起承轉合,竟是那麼天衣無縫,寫到第四幕,已算寫絕了,沒想到,他還有讓讀者心裡更難平靜的第五幕。
第五幕的時間,緊接第四幕。實際上這一回的敘事,在時間上最為緊湊,沒有絲毫間斷。而這最後一幕的地點,是怡紅院。舞臺效果呢,應該是雨漸來、漸大。
第四幕末尾,已經開始下起陣雨。齡官發現花架外有人提醒她避雨,以為是個丫頭,道了謝後就問,姐姐在外頭,難道有什麼遮雨的?後來齡官一定是弄清楚了那是寶玉,她便跟賈薔說了,賈薔眼皮兒雜,見人多,就把這事當笑話說了出去。到得第三十五回,就出現了兩個婆子跑來看望寶玉。寶玉素習最厭愚男蠢女,死魚眼珠般的蠢婆子本來應該是決計不見的,但是那天他卻破例接待了那兩個婆子。為什麼?那兩個婆子來自通判傅試家,從這名字就可知道,這個通判是個趨炎附勢之徒。但是傅試雖然不怎樣,寶玉卻聽說——注意,僅僅是聽說——傅試的妹妹,叫傅秋芳,已經二十四歲了,仍待字閨中,據說也是個瓊閨秀玉,才貌雙全。寶玉居然就對這位幾乎比他大十歲的女子——書裡是怎麼說的?叫做——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這又是怎麼回事?賈雨村說不能把寶玉看成淫魔色鬼,那麼,寶玉這是什麼心理?
好在曹雪芹在那一段情節裡,很快就安排那兩個婆子有一段對談。她們見過寶玉後,非常驚訝,一個說——那是她們親眼看見的——玉釧,金釧的妹妹,因為給寶玉遞湯的時候,不小心把湯打翻在寶玉手上,寶玉捱了燙,不顧自己,反倒急著問玉釧燙了哪裡,疼不疼。那婆子對此評論說,怪道有人說他是外像好裡頭糊塗,這可不是個呆子?另一個婆子就跟上去說,說寶玉自己被大雨淋得水雞似的,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她怎麼知道的?想必是齡官告訴賈薔,賈薔告訴傅試,傅試學舌給妹子,經過那麼個途徑,她們知道的。她們當然都覺得這很可笑,但曹雪芹一定有信心,就是他相信讀者們會自己對寶玉的這種行為表現做出自己的,並不覺得可笑,而是覺得可羨可敬、可喜可佩、可歌可泣、可贊可嘆的反應。而這個婆子底下的話,我覺得就是曹雪芹本人,爽性借她的口,來對寶玉做深度描繪了。我希望現在的讀者們,一定不要忽略這些句子。那麼曹雪芹寫下的是些怎樣的句子?他是這樣寫的,說賈寶玉時常沒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這位傅家婆子的話,真是比賈雨村那長篇大套的議論,聽起來還深刻,通俗地勾勒出了寶玉的人格。
寶玉當然不是淫魔色鬼,他對傅秋芳遐思遙愛,我覺得,也許還有另外一個因素,就是在那個時代,傅秋芳那樣的一個姑娘,從十四歲起家裡就可能開始給她找婆家,她哥哥可能更妄圖以她為本錢,跟豪門貴族攀親。總未有那樣的人家接受,固然是一個原因,傅秋芳自己堅決不肯輕易嫁人,肯定是更重要的原因。這應該也是一個秉正邪二氣的乖僻之人,竟到了二十四歲還沒有出閣,還在等待一個符合自己心願的姻緣,想起來,怎不令人肅然起敬?這個傅秋芳,八十回後肯定有戲,未必遂了她自己心願,但她與寶玉,應該有些糾葛,也許她也是寶玉落難時,伸出援手的角色之一。
寶玉的泛愛,也不僅是愛青春女性,他愛天上的燕子,愛水裡的魚兒,他跟星星月亮對話,他能把自己跟宇宙融為一體。脂硯齋在批語裡透露,全書最後的《情榜》,寶玉的考語是“情不情”,就是他對天地間一切無情的事物,也能賦予真摯的感情。這是多麼了不起的情懷啊,他的人格的最高層次,真是達到了“侔於天”。按說,我們給他一句讚頌:“大哉,寶玉!”似乎也不過分。
但是在第三十回第五幕,曹雪芹竟寫出了更出於我們意表的戲劇性場面,對那一幕大家印象一定很深刻。那就是,大雨中他敲怡紅院的門,裡面沒人料到是他回去,遲遲沒有人理他,最後是襲人去開門,寶玉一肚子沒好氣,門剛開,就一邊罵一邊伸腳猛踢,把襲人踢得晚上吐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皆盡灰了。這是寶玉第二遭對丫頭髮威,第一遭是在第八回,大家還記得吧?我曾經講得很多,就是楓露茶事件,他酒醉後跟茜雪發火,導致茜雪被攆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