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起,一直到十多年後的“文化大革命”,一直到二十多年後他去世,他的信念便再也沒有改變過。
四
他開始熱愛新社會,熱愛新社會中的人際關係,熱愛蓬蓬勃勃的建設事業。上面佈置下來的一點小事,他也是盡心盡力去做,忘早忘晚,似乎比什麼都重要。他這個人多才多藝,對美術、書法、文物鑑定、戲劇、音樂等等,都有過專門的研究。在文化部裡,他經常會提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問題,抒發一些使人吃驚的見解。他坦白,直率,熱情,無所顧忌,把國家的事看成是自己的事,很快,便受到了周圍同志的好評。雖然已經垂垂老矣,但他終日想的,是怎樣多幹一點事情。
事業使他年輕了,他慶幸自己在關鍵時刻做出了正確的抉擇——沒有到臺灣去。
可是,不久,他的熱情便經受了一次嚴峻的考驗。
這件事,改變了他今後的命運,使他的人生之路充滿了更多的坎坷和不幸。
他透過厚厚的鏡片看著面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小老頭,目光雖然遊動,卻是有力的,堅定的。
“康生。”他自我介紹,同時,伸出了一隻又溼又軟的手。
多骨的手,稜角分明的嘴唇,挺直的腰板,配上那副黑框的近視眼鏡,使人一望而知他是個執著、自信而富有學識的人。
張伯駒雙手伸出,同康生相握了。
他知道,康生是共產黨裡的大文豪。
因此,那股肅然起敬的神情也全然出自內心。
“我們隨便一點,好麼?”康生的問話頗有風度,有著一點山東人的豪爽,也有著一種領導者的從容。
然後,他不等主人讓,便坐下了。
“聽夏衍同志說,張伯駒先生在戲曲方面很有研究,今後,這方面的擔子,你還要多擔一點呵!”康生微笑著說,“新中國需要自己的新戲,不能總是《打漁殺家》、《鳳還巢》、《借東風》。這些天,我一直在考慮請一位專家來牽頭,搞點現代戲。毛主席有一封寫給延安平劇院的信,張先生不妨看一看。新中國的舞臺上,如果還是讓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統治著,恐怕說不過去。當然,搞新戲,會有很多阻力,有些人不贊成,有些人不熱心,遺老遺少的那一套,讓人不舒服。聽陳毅同志說,當年你也登過臺,唱過《空城計》,對麼?那個時代,是這樣的,現在不行了。文藝要為政治服務。中央打算成立一個現代戲創作小組,想請你來牽頭,你看怎麼樣?”
“我不行。”張伯駒出言無忌,馬上回道:“我是個局外人,剛參加革命工作不久,打打雜,或許還可以,讓我牽頭,這個我可真是幹不來。”
“哦?”康生皺皺眉,頗覺意外,頓了一下,用手輕輕壓了壓前額的頭髮,目光炯炯地說:“不要這麼肯定,可以先試一試嘛。張先生,這也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舊瓶要裝新酒,抱殘守缺,是不行的喲!”
張伯駒無言以對。
康生站起來,抱著膀子,在書房中來回踱了兩圈,最後站在了牆上掛的那幅《雪峰圖》前,細細地看了好一會。畫是昨天何香凝託劉繼瑛送回來的,張伯駒想再欣賞一下,便掛在了那裡,沒有收起來。
“你認為這種情致很好麼?”康生揹著身子問。
張伯駒不知他想說什麼,便道:“這是好多年前的了。”
康生微微一笑道:“可現在仍掛在這裡。”
張伯駒道:“終是一種傳統,似也無可厚非吧?”
康生搖搖頭,轉過身來,口吻寬和地說:“作為一個國家幹部,就要走在時代的前面。傳統,說到底,其實是一種惰性,一種阻力。月下花前,弄月吟風,這是封建階級士大夫的那一套。我看,張先生是人到了社會主義,心還沒到。一腳在門外,一腳在門裡,是不是?”
張伯駒覺得有些氣悶。解放以後,他見過不少國家領導人,還從未有人用這種教訓的口吻同他說話。
康生又道:“所以,思想改造問題,是一個長期、艱鉅的大問題,不可小看。搞現代戲,也就是為了促進人們的思想改造。對那些不願意走的人,羞羞答答的人,就要在後面推他一把。”
“我是說,對現代戲,我一點也不懂,恐怕……”
“這沒什麼,會推碾子就會推磨。舊瓶裝新酒,舊瓶還是要的嘛。自古以來,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則不能矯枉。所以,我們的步子就要大一點兒,口號就要響一點兒,決心也要堅定一點兒。為什麼要批判《武訓傳》?最根本的目的,就是抓意識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