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頃,丫環置得酒席,殷勤侍奉,婉雲復將一折疊花箋,遞出窗外。世貞看時,卻是一枝詞兒,名《瑞鶴仙》,單道:瑞煙浮禁苑,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燈綵輝歌市,芙蓉開遍。龍樓西觀,見銀燭星球燦爛。走金橋,綾光若仙,盛集寶釵金釧。堪羨!結。羅叢裡,蘭麝香中,正宜遊玩。鳳柔夜闌,花影亂,笑聲喧,鬧蛾兒滿地,成團打塊,簇著冠兒兜轉。喜皇都,舊日風光,君可相見?
世貞看罷卻怪,此時此地,何言京都上元夜景?卻是末句更奇,“君可相見?
“難道她知我京都而來?言外之意,她也自是帝京之人。若如此,視她才高身潔,當是大家貴戶出身。難道是他鄉遇故知,曲意相試?心下疑惑,遂題詞一闋,調寄《唱火令》雲:啊娜冠群芳,絕色是禍殃。宵樓兀自費思量。記得白綾裙兒飄飄飛馬狂。芳心嫌路短,剪臂恨繩長。小姐居處是堂皇,記得門前,一樹碧垂楊;記得碧垂楊外,一帶短花牆。
世貞將詞奉上,只聽得室內隱隱哭泣之聲,心下正驚疑,又見一花箋自窗而出。
血痕淋漓,乃是用血指而書,世貞驚視左右,只見宋旭與丫環俱已不在,聞得側房有嘻笑之聲,早已是做好事去了。惶惶將血箋展開,但見言詞悽悽清深,語語痛切,則是一全節詩。詩云:風波一旦復何嗟,品節寧堪玉染暇?避世不能依膝下,全身聊作寄天涯。紙鴛線斷飄天際,金飾盈囊去有家。青樓終教怨別離,祭酒新冢護落花。
世貞閱罷驚呼道:“此乃隱娘矣!何得誤落於此。”驚疑未定,忽隔窗紗見得裙影飄閃,聽得一聲響時,似是凳椅倒下,卻見人影飄忽懸於梁下。世貞慌極,撞翻桌椅,破門而入,見果是隱娘自縊於梁頭。待慌忙將她抱下時,卻已是雙眼緊閉,面色蒼白,昏厥不醒人事。世貞以手試之,尚有奄奄氣息,慌忙灌得湯水急救。這時宋旭與丫環也趕來,幾人走馬燈似轉作一團,搶救片刻之後,隱娘終於微啟雙目,喘息幾聲、甦醒過來。
世貞輕輕相勸道:“賢妹如何落得這般光景?世貞不才,無能護得小姐身家性命,反倒生出這彌天奇禍,自是汗顏。今日無意幸會,當喜相聚,如何反倒見棄,尋起這般短見?”!
隱娘垂淚嘆道:“上元之恩,尚不曾報,家遭橫禍,又累及於君。家母之命,雖以賤妾之身託付於君,本當生死相隨,侍奉箕帚。怎奈君所不知,況賤妾本是罪身,已自不相配,今又淪落煙花,實難面君。今日忍辱相會,賤妾平生之願足矣,尚有何顏苟且偷生。”
宋旭與那丫環,見二人原是舊交,先自詫異,今見二人說出這般話語,倍覺驚異。宋旭忙問始末。隱娘一一道來,原來隱娘一家逢遭大難以後,隱娘與丫環逃出家園。誰知才到江淮地帶,適逢倭寇侵擾,竟將主僕衝散:隱娘舉目無親,又是天高地遠,只愁無處安身。一夜宿於荒野旅店,想起悲慘身世,又不知哪裡去得,夜不成眠,偷偷哭泣起來。恰逢隔壁住得一位蘇州客商,聽她哭得悲滄,趕來相助。隱娘本是善良賢慧女子,見那客商心軟面善,為人忠誠實在,隨將身世一一說與他聽。那客商知她是天下忠義將門之女,倒也十分敬重,解囊相助,一路護送她到了蘇州,在自家安頓下來,一日三餐侍奉,等日後再作打算。不料那客商的婆娘,卻是妒忌刁鑽之人。驀地見丈夫帶回個如花似玉女子,先生幾分醋意,又聽說她是犯臣之後,朝廷滅門捉拿,心中又有幾分害怕,恐事發受牽連。
一日等得丈夫出外經商,便哄騙她說一同去孃姨家探望,開心玩耍幾天。隱娘哪知就裡,不想被實到煙花柳巷中來。
世貞聽罷,心中憤慨,忍怒勸道:“此處決非久留之地,便在一兩日內,速速脫身。”
隱娘搖頭含淚嘆道:“若脫得身時、我早去了,想那鴨兒,哪裡肯放?”
世貞沉吟片刻,正自思量計謀,忽聽樓下亂哄哄一片寒暄說笑之聲,自有那鴇幾仰面向樓上喊道:“我兒今日大喜,看看是哪個來了。”世貞隔窗向下望時,卻見是徐知府,換作便裝打扮,由那鴨兒和丫環陪同,竟向樓上走來。
原來那徐知府做孝廉時,也是這裡的常客,只是尚未發跡,且又是那摳摳屁股唆手指頭的主兒,再因屢次見不到婉雲,哪裡肯出許多銀兩,因此那鴨兒雖不冷落得罪,卻也不熱情迎酬。如今見他做了知府,恰是屎殼螂變做了知了兒,一步登天。那鴇兒臉也短了,眼睛他細了,嘴巴也大了,腰也彎了,竭力巴結奉迎,親自引上樓來。
來到婉雲房間,見外室空無一人,只是桌上放些零亂詩畫,幾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