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搖搖頭,一臉痛苦的神情。他是要人知道,做出遜位決定的人忍受著多麼偉大的痛苦。
土司太太並不理會這些,說:“你不去,我去,我還沒見過沒有正式當上土司的人行使土司職權。”說完,就下樓去了。
不一會兒功夫,整座樓房就空空蕩蕩了。
土司面對著傻瓜兒子,臉上做出更痛苦的表情。我心裡的痛苦超出他十倍百倍,但我木然的臉上卻什麼都看不出來。我又仰起臉來看天。天上有風,一朵又一朵的白雲很快就從窗框裡的一方蔚藍裡滑過去了。我不想跟就要下臺的土司呆在一起,便轉身出門。我都把一隻腳邁出去了,父親突然在我身後說:“兒子啊,你不想和父親在一起呆一會兒嗎?”
我說:“我看不到天上的雲。”
“回來,坐在我跟前。”
“我要出去,外面的天上有云,我要看見它們。”
土司只好從屋裡跟出來,和我站在官寨好多層迴廊中的一層,看了一會兒天上的流雲。外面廣場上,不像平時有人受刑時那樣人聲噪雜。強烈的陽光落在人群上,像是罩上了一隻光閃閃的金屬蓋子。蓋子下面的人群沉默著,不發出一點聲響。
“真靜啊。”土司說。
“就像世界上不存在一個麥其家一樣。”
“你恨我?”
“我恨你。”
“你恨自己是個傻子吧?”
“我不傻!”
“但你看起來傻!”
“你比我傻,他比你還傻!”
父親的身子開始搖晃,他說:“我頭暈,我要站不住了。”
我說:“倒下去吧,有了新土司你就沒有用處了。”
“天哪,你這個沒心肝的傢伙,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
“那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父親?”
他自己站穩了,嘆息一聲,說:“我本不想這樣做,要是我傳位給你,你哥哥肯定會發動戰爭。你做了比他聰明百倍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永遠聰明。我不敢肯定你不是傻子。”
他的語調裡有很能打動人的東西,我想對他說點什麼,但又想不起來該怎麼說。
天上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一片烏雲把太陽遮住了,也就是這個時候,廣場上的人群他們齊齊地嘆息了一聲:“呵……!”叫人覺得整個官寨都在這聲音裡搖晃了。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多人在行刑人手起刀落時大聲嘆息。我想,就是土司也沒有聽到過,他害怕了。我想,他是打算改變主意了。我往樓下走,他跟在我的身後i要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他, 我到底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傻子。我回過身來對他笑了一下。我很高興自己能回身對他笑上這麼一下。他應該非常珍視我給他的這個笑容。
他又開口了,站在比他傻兒子高三級樓梯的地方,動情地說:“我知道你會懂得我的心的。剛才你聽見了!”
老百姓一聲嘆息,好像大地都搖動了?他們瘋了一樣把你扛起來奔跑,踏平了麥地時,我就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連你母親都害怕了。就是那天,我才決定活著的時候把位子傳給你哥哥。
看著他坐穩,也看著你在他手下平平安安。
這時,我的心裡突然湧上來一個想法,舌頭也像有針刺一樣痛了起來。我知道書記官已經再次失去舌頭了,這種痛楚是從他那裡傳來的。於是,我說:“我也不想說話了。”
這話一出口,舌頭上的痛楚立即就消失了。
37。我不說話
我突然決定不再開口說話了。
我的朋友翁波意西再次,也就是永遠失去了舌頭。他是因為我而失去了舌頭的。
縱使這天空下再發生什麼樣的奇蹟,翁波意西也不可能第三次開口說話。這一次;行刑人把他的舌頭連根拔去了。我走上廣場時,天上的烏雲已經散開了,陽光重新照亮了大地。書記官口裡含著爾依家的獨門止血藥躺在核桃樹下,一動不動地眼望天空。我走到他的跟前,發現他在流汗,便把他往樹蔭深處移動了一下。我對他說:“不說話好,我也不想說話了。”
他看著我,眼角流出了兩大滴淚水。我伸出手指蘸了一點,嚐到了裡面的鹽。
兩個爾依正在收拾刑具。在廣場另一邊,哥哥和我的妻子站在官寨石牆投下的巨大的陰影裡交談。大少爺用鞭子一下一下抽打著牆角蓬勃的火麻;塔娜看上去也有點不安,不斷用一隻手撫摸另一隻手。他們是在交換看一個人失去舌頭的心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