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希望天上能出現星星。我已經很長時間裡,每晚回家,一想到白雪就默默祈禱:我還能見到白雪嗎,如果能見上,那屋頂上就出現一顆星星吧。然後猛地抬頭看天。遺憾的是夜裡總陰天,沒有星星,或許有星星了,偏都不在我家屋頂上空。現在我仰頭,才意識到還在白天,空中當然沒有星星,而巷口立著夏天智。
夏天智又從街上買回了幾把馬勺,一邊走過來,一邊唱:“人得瑰寶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光。”我立即停住了腳,想逃走,但巷子裡沒岔口。我心裡說:“不怕,怕啥哩!”便側身站在巷道根,拿眼看著夏天智。夏天智也看見我了,說:“嗯?”我說:“四叔買馬勺了?”他卻哼了一下,走過去了。他走過了,輪到我唱了,我也唱:“人得瑰寶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光。”
我一回到家就開始洗衣服,我把所有的好衣服都洗了,還拆洗了被子。天氣熱,被單幹得快,黃昏裡我就將被子鋪在門前的碾盤上縫,白恩傑來了,說:“真可憐,男人家縫被子!”我說:“我還自己吃飯哩!”他說:“我來給你說個好事的,但你怎麼謝我?”我說:“好事你肯給我?”他說:“我給你尋了個媳婦。”我拿眼看著他,白恩傑能有這個好心,還真讓我感動。他說:“村裡來了個要飯的,才二十多一點,人醜是醜些,但身體好。我給你領來了,你看看。”我抬頭一看,大苦楝樹後露出一個女人的半個側臉,撅撅的黃瓜嘴,還嚼著什麼,一撮頭髮幹得像枯草,上邊纏著條紅頭繩,也粘著麥糠。我當下就生氣了,白恩傑,狗日的,你怎麼能給我介紹一個要飯的醜女人,我張引生難道就只配這號女人嗎?我說:“你是不是來羞辱我的?”白恩傑說:“我說你很窮,她說老鴉不嫌豬黑。我說你沒有那個,人家還是不嫌,說只要能有碗飯吃就行。”我說:“吃屎去!”
我轟走了白恩傑,被子也不縫了,在家生氣,氣得一夜都沒閤眼。天明慶玉卻來找我,求我去給他幫工,說是再幹一天瓦就上齊了。我們在他的新屋場正忙活,君亭騎了摩托車從巷子裡衝過來,猛地兜了個圈,剎住,粗聲喊慶滿。慶滿說:“哎!”君亭說:“市場明天就開業典禮,石牌樓上的活兒還沒幹完,你倒走得沒蹤沒影!”慶滿說:“就剩下那幾塊雕花磚沒貼,我安排人在幹呀!”君亭說:“他們會貼個屁!你趕快下來!”慶玉說:“他怎麼能走,他是大工,他一走我這瓦還上不上?”君亭說:“我管你上不上的?!”慶玉說:“人都說你做事狠,你真個六親不認!村裡的匠人都讓你弄到市場,我這房稀稀拉拉拖了這麼長日子,今日上瓦呀,連我的親兄弟都不能幫忙?!”君亭說:“我和我的合同人說話,不和你說。慶滿,你要是想拿到承建費,就立馬三刻往那兒去,保證開業典禮前完工,否則有我說的沒你說的!”慶滿從屋頂上下來,在地上抓了一把草,搓著手上的泥,說:“二哥,你們先幹著,實在幹不完,我晚上回來再幹。”慶玉說:“晚上上瓦,我在蓋雞圈呀?你走吧,你去掙人家的錢吧!”發了怒,將浸過水的一摞瓦一腳踹倒。君亭說:“你給誰發歪哩?”慶玉說:“我敢給誰發歪,我不能踹我的瓦嗎?我還要踹!”對著已經倒地的破瓦又跺了腳踩,有一片沒踩動,撿起來摔在石頭上,碎片四濺。
一吵嚷,幫工的全停下來。啞巴從屋架上往下跳,又把褲襠?扯了,一邊用手捂著一邊去喊夏天義。夏天義趕來,揚手先給了慶滿一巴掌。慶滿捂了臉說:“他們兩個吵架的,你打我?”夏天義說:“集體的事大還是個人的事大,你吃了秤錘了,掂不來輕重?”慶玉說:“建市場那是胡成精哩,那麼好的耕地建市場,建了市場賣啥呀,賣骨殖呀?!”夏天義說:“放你孃的屁哩!你以為你老子反對過建市場,我就支援你把建市場的人叫來給你蓋房?你聽著,建市場是兩委會決定,決定了誰都得服從!”就高聲對所有人說:“誰是從那邊過來的?”慶滿說:“就我一個。”夏天義便對君亭說:“你把人帶走,在這兒吵啥呢?�!”君亭發動了摩托車把慶滿馱走了。
慶玉蹲在地上不起來。臘八不看場面,站在遠處喊:“爹!爹!”慶玉說:“你叫魂哩?”臘八說:“我娘讓我向你要錢,說沒菜了,米兒面鍋裡沒菜了,要趕快買菜。”慶玉說:“買你孃的腳去,沒菜下了不下了!”夏天義說:“這個時候才說沒菜了,提早幹啥去了?去地裡摘些南瓜葉去!”我說:“南瓜葉能當菜吃呀?”夏天義說:“咋不能當菜吃,涼調了不好吃,下到鍋裡還不能吃?!”他招呼眾人該幹啥的都幹啥,自個竟從木架攀上了屋頂,親自在那裡抹漿上瓦。
《秦腔》第二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