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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第二部分8(3)
我就是這樣跟著了夏天義,鞍前馬後,給他支桌子,關後門,端吃端喝,還說趣話,一直跟到了他去世。夏天義養了兩隻狗,一隻是來運,一隻就應該是我。中星爹說人的一生幹什麼事都是有定數的,我和我爹,前世裡一定欠著夏天義的孽債,這輩子來補還了。
我永遠地記著這一天,雨在嘩啦嘩啦下,我跟著夏天義,還有新生和啞巴,拿了一卷油毛氈去七里溝苫那個棚子。棚子是他們頭一天搭的,就搭在夏天義的墓前頭,雖然簡陋,卻很結實,矮牆是石頭壘的,塗了泥巴,人字架幾乎是樹股子挨著地,裡邊有床有灶。我們把帶來的油毛氈在棚頂上又苫了一層,雨就下得更大,棚前的泥腳窩裡聚滿了水,來運就跑來了。來運能獨自跑來,它是認識夏天義的腳印,還是嗅著了夏天義走過的氣味?我以前是見不得來運的,一看見它和賽虎連蛋,就撿石頭砸它,這個時候卻一看見來運就感到親切。我說:“來運,你的賽虎呢,你咋捨得離開你的賽虎?”來運嗚的一聲,眼淚都流下來了。狗會流淚你信不信?它的眼淚渾濁,順著臉頰,在那裡留著發黃的痕道,然後低了頭,嗚哇不停。我是體會到了,人是能聽懂動物話的,當然只是瞬間裡,來運在告訴我,鄉政府的李幹事又把賽虎看管嚴了,不許它出來,它一去他們就攆打。我把來運夾在兩腿間,可憐地撫摸著它的腦袋。新生問我和狗說啥哩,我說了來運的意思,新生說:“和賽虎不成了,清風街還有的是狗!”新生說的屁話!我扭過了頭,對新生怒目而視,這當兒哐?一聲,一個黑影子突然從天而降。待我們清醒過來,一隻像雞一樣大的鳥撞掉了掛在木樁上的搪瓷缸子,而鳥也撞昏了,掉在地上亂扇翅膀。這是一隻誰也叫不上名的鳥,黑頭紅喙,當然不是錦雞,尾巴短,但翅膀非常大,也非常漂亮。有這樣一隻大鳥能突然飛進了我們的小木棚裡,這是一樁喜事,它撞落的搪瓷缸子是夏天義的,是六十年代農業學大寨時縣上獎給他的獎品。見大鳥在地上亂扇著翅膀,來運忽地撲了上去,一下子就把它噙住。我大聲喊:“來運!來運!”把大鳥從來運口裡奪過來。新生踢了來運一腳,說:“這是鳳凰!”我說:“哪兒有鳳凰?!”新生說:“它像鳳凰就權當它是鳳凰。這樣的鳥誰在哪兒見過?它飛進來撞著天義叔的搪瓷缸子,是吉利呀,天義叔是人中龍,這是龍鳳見面呀!”夏天義笑著說:“你狗日的新生會說話!”新生說:“這是事實麼!”夏天義說:“借你的吉言,但願這七里溝的事能弄成!”我就把大鳥抱到棚門口,雨還在下,它完全地緩醒了過來,雨落在它身上像油珠一樣滑下去,脖子扭動了一個優美的半圓,張開了口接飲著雨,然後一聲長吟,嘩啦啦展翅飛了。我卻琢磨夏天義的話,說:“天義伯,你在這裡搭棚弄啥事呀?”夏天義說:“住呀麼。”我說:“騙人,你能住在這兒?”夏天義說:“咋不能,當年栽蘋果的時候,我就搭了棚吃在那兒住在那兒的。你來不來?”我當然來的,就那一點稻田,種完了平日又沒事,而且在村裡浪蕩著沒意思,如果真的跟著夏天義住在這裡那倒好哩。我說:“我來的!”夏天義看著我,突然間不言語了。雨越下越大,棚簷前像掛了瀑布。夏天義說:“當年淤地的時候,我是帶了清風街三百人來的,現在跟我的卻只是你們三個了!”我說:“還有來運哩!”他說:“啊,還有來運。”眼角里卻有了一顆淚。我說:“天義伯你哭啦?”夏天義頭沒有扭過來,說:“我沒哭。”直直地站到棚簷外,讓雨淋在臉上,臉上分不清了哪是淚哪是雨,喃喃道:“要是四十歲五十歲,我啥事都可以從頭乾的,現在是沒本錢了,沒本錢了……可我夏天義還是來了!”就解開了褲子,也不避我們,面朝著溝裡尿起來。夏天義一尿,新生和啞巴也跑出去尿,尿得很高。我也出去尿了,但我是蹲下的,啞巴向新生做著鬼臉,夏天義踢了他一腳。
七里溝有了人氣,也有了尿味,我那時便忘記了白雪帶給我的痛苦,和村人對我的作賤,快活得在棚子裡蹦躂。後來,我們肚子都飢了,我說,我給咱回村弄些吃喝去,說完就往溝下跑,夏天義緊喊慢喊沒有喊住。
白雨是不過犁溝的,確實不過犁溝,從七里溝下來到了312國道,路面上一半是雨,左邊的路溝裡全是水,另一半卻沒了雨,而且路面差不多都要乾了。我沒有在雨地裡跑,也沒有在沒雨的路上跑,雨從天上下來把空中劈開一條線,我就沿著那條線跑。中星爹說,這世上是由陰陽構成的,比如太陽和月亮,白天和黑夜,男和女,快慢高低輕重緩急,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