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水面,頭髮就像草一樣在水上漂,接著是擦汗的手巾順水漂走了,一包捲菸順水漂走了。突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們都呆了,連站長也臉色煞白,我大聲喊:“二叔!二叔!”但夏天義還是身子不動彈,頭不出來,我看見他是一條魚,這魚有著很大的吸盤,就伏在渠底。秦安已經跳進渠了,他才要拽夏天義,夏天義忽地頭撅出水面,口鼻在吹著,水花四濺。站長說:“天!你把我嚇死了!”夏天義站起來,說:“我喝了八口,喝了八口,你狗日的一定在庫裡放了糖了,水咋這麼甜麼?!”站長說:“我可告訴你呀,老傢伙,這水一放,規劃全亂了,別的村再來鬧事,你這責任就大啦!”夏天義說:“你小子親自放的水,怪我老漢?我是下臺幹部我怕啥的,你如果還想吃公家飯,你自己會給自己下臺階的,你精著哩!”他走上壩,很響地擤鼻子,擤鼻子的手卻拍起站長的背,我是看著他把鼻涕就勢抹在了站長的背上,然後嘀嘀咕咕給站長說悄悄話,站長惱著的臉硬硬地笑了一下。
事後,我問夏天義:“你說什麼悄悄話了,站長就笑了?”夏天義說:“我說,清風街要給你送一面錦旗呀!”錦旗是不是在過後送了,我不知道,知道的是我們分批離開的水庫。夏天義讓君亭仍留在庫上,監督著放水,必須放夠十二個小時,他和秦安從原路急趕回去組織澆地,而安排我順著渠道走,以防水渠被堵或者半道上被別人截流。我順著水渠幾乎是走了多半夜,我發現了水渠裡始終有一條魚,這種魚頭很大,長有牙齒,鰭直立著,又黑又硬,從來沒有見過。我在渠沿上走,魚在渠水裡遊,水渠在半山腰彎來拐去,月亮在空中,這一個坡灣是白的,那一個坡灣是黑的,我就有些害怕,我在問:“魚,魚,你是誰?”魚說:“呀,呀,呀!”我又問:“你是二叔嗎?”魚說:“呀,呀,呀!”中星的爹說過,你遇著一個人了,一個動物,明明是陌生的,但你覺得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覺得親近,人們一般說這是緣,其實這人前世一定是你的親戚或熟悉的人。這條魚難道真是夏天義嗎,或者說,夏天義前世做過魚嗎?我和魚就這麼一路招呼著出了山,經過了土塬,終於在後半夜來到了清風街的河灣地。我站在田埂上大聲喊:“水來了!水來了!”河灣地頭的人差不多也都睡著了,聽見了喊聲,迷迷瞪瞪地說:水呢,水呢,竟然不知了方向,在原地打轉轉。站在河灣南頭的武林聽見我喊,他也喊,他喊起來不結巴。河灣裡的人全醒了,一個接一個往下喊,就像一隻狗咬起來,所有的狗都在咬。喊聲傳遞著一直到了東街、中街、西街,回家走到半路的人折了身,已經在家的人急忙呼兒喚女,高一腳低一腳往地裡跑。但是,當我一攤稀泥一樣坐在了渠沿上,看渠水中的那條魚時,魚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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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第一部分11(4)
關於這條魚的故事,我只能說到這裡,因為清風街所有的人都沒有見過這條魚。我問過第一個澆地的狗剩,狗剩說他沒見,說如果是那麼大一條魚他能看不見嗎,他讓我聞他的手,看他的口,手上口裡確實沒有魚腥味。最後輪到澆地的是慶滿和武林,慶滿告訴我,水還未到的時候,丁霸槽來給他捎了個壞訊息,說312國道在西五里處要建一個過水涵洞,公路局將活兒指定給清風街,上善就安排了英民,英民開始組織人哩。他一聽,就去找上善了,連地都沒澆上,哪兒見什麼魚了!
那就說慶滿尋上善吧。慶滿尋著了上善,上善火結,幾天屙不出屎,脾氣躁躁的,說:“公路局來人點名要英民的,我管不著呀!再說,什麼好事總不能都是你們夏家呀?!”慶滿說:“你是會計,幾任的村幹部了,你怎麼說這話,夏家在東街是人多,可也沒有什麼好事都是夏家的呀!”上善說:“你扳指頭數數,東街這些年誰蓋房了,是不是姓夏的?”慶滿說:“只要能蓋誰都可以蓋麼,又不是不準別人蓋?”上善說:“為啥夏家都能蓋起房?從七十年代起,凡是當兵的,招工的,走的都是夏家人,夏家吃公家飯的人多,越富的就越富,越窮的就越窮。”慶滿說:“當兵招工要成分好的,政策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怪誰,怪共產黨?你也是小姓,你怎麼就是會計了?”兩人吵得紅脖子漲臉,旁人拉了半天才拉開。
慶玉把三根木柱從張八家拉了回來,撿了個大便宜,得意地坐在木樁前喝茶哩,瞎瞎跑來說:“二哥二哥,你得去呢!”慶玉說:“啥事?”瞎瞎說:“三哥和上善吵開了,打虎離不開親弟兄,你不去?”慶玉說:“吵就吵唄,村裡哪一天沒個吵架的,又不是要出人命?就是出人命,他媳婦不是厲害得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