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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第一部分10(2)
這一天,夏天智又拿了收音機給大家放秦腔,收音機裡?啦?啦的雜音太多,夏天智用嘴哼曲牌,說:“天熱,我唱個《蕩湖船》吧。”就唱起來。
大家都拍掌,說:“好!好!”夏天智臉漲得有盆子大。大家說:“四叔唱得這好,啥時學的?”夏天智說:“‘文化大革命’中學的。那一陣我被關在牛棚裡,一天三晌被批鬥,我不想活啦,半夜裡把繩拴在窗腦上都綰了圈兒,誰在牛棚外的廁所裡唱秦腔。唱得好的很!我就沒把繩圈子往脖子上套,我想:死啥哩,這麼好的戲我還沒唱過的!就把繩子又解下來了。這秦腔救過我的命哩!可我唱得不好,沒白雪唱得好。”大家就說:“瞧四叔說起兒媳婦的名字多親熱!讓白雪來也唱一唱麼,四叔不願意啦?”夏天智說:“行麼,行麼。”拿眼睛就看見來順領著一個孩子走了過來,孩子腦袋圓圓的,扎著一撮頭髮,像一根蒜苗,趴在面前就磕頭。夏天智問:“你是誰?”孩子說:“我是張長章。”夏天智說:“名字太拗口!”來順說:“四叔文墨深,你給娃重起個名。”夏天智說:“知道你夏風叔吧。”孩子說:“知道。”夏天智說:“就學他,叫個張學風吧,將來出人頭地!”來順說:“四叔說對了,這娃靈性得很,還能唱秦腔,讓娃唱一段吧。”唱起來,果然不錯。夏天智說:“還行還行,記住,能唱秦腔,更要把學習學好!”來順說:“書念得好著哩,就是他爹不行,害得娃要休學了。”夏天智說:“他爹是誰?”來順說:“是背鍋子張八麼。今夏張八背駝得頭都抬不起了,掙不來一文錢,地裡的活兒也做不前去,掏不起學雜費,就不讓他念書了。”夏天智說:“這是張八的娃娃?再窮也不能虧了孩子麼,張學風,學休不得,以後的學雜費,爺給你包了!”來順趕緊按了張學風在地上又磕頭,磕得咚咚響。待夏天智一走,大家就議論張學風來唱秦腔,完全是來順精心策劃了的。來順也承認了,說:“救助這孩子也只有四叔嘛!怎麼不尋三叔去?”夏天禮聽見了,說:“我沒錢,就是有錢我也不吃誰給我戴二尺五的高帽子!”
話說到這兒,我得插一段了。在清風街,差不多的人都吝嗇,但最吝嗇的要算夏天禮,別人吝嗇那是因為窮,夏天禮應該是有錢的,他摳門得厲害我就搞不明白。他曾經和三嬸吵了一次嘴,我在書正媳婦的小飯店裡碰著了他,我說:“咦,三叔也下館子啦?”他說:“不過啦,這個家要咕咚就咕咚吧,來一個燒餅!”燒餅是粘著芝麻的那種燒餅,他咬了一口,一粒芝麻就掉到了桌縫裡,摳,摳不出來,再摳,還是摳不出來,我說:“三叔,我拍桌子上了你用手就接。”就猛一拍桌子,芝麻從桌縫裡跳出多高,他伸手便接住了。夏家兄弟四人,夏天仁死得早,我不瞭解,夏天義一直在農村勞動著,自然身骨子硬朗,而夏天智和夏天禮身體卻差別很大。我問過夏天義:“聽夏雨說,四叔平日感冒都少見,他咋保養得恁好呢?”夏天義說:“這有個秘訣,你學不學?”我說:“啥秘訣?”夏天義說:“多做些好事!”夏天義的話或許是對的,但是,夏天禮小器自私,雖然一直病病蔫蔫,可每一回病得不行了不行了又活了過來,這又是為什麼?我但凡見著夏天禮,他不是鬼鬼祟祟背個爛布兜去趕集販銀元,就是端了個藥罐子到十字路口倒藥渣子。我猜想,他每天早晨起來熬藥,藥罐子裡熬的不是中藥材,是把人民幣剪成片片了熬著喝人民幣湯的吧。
蓋新房的,那些匠人和小工,也包括慶玉,最不願意讓夏天義來,但夏天義還是來了。夏天義在現場看了看,覺得不對,拿步子量莊基的寬窄。慶滿說:“爹,爹,這是上善親自用尺子量過的。”夏天義說:“你信得過上善還是信得過你爹?!”夏天義果然量出莊基東西整整寬了一步,他說:“把牆根往裡重扎!”慶滿說:“你讓我哥生氣呀?”夏天義說:“你說的屁話!我生氣你就不管啦?!”牆根子已扎壘了一尺高,慶滿不願意拆,說要等慶玉來了再說,夏天義拿腳就踹一截牆根子,一截牆根子便踹倒了。他說:“你多佔集體一厘地,別人就能多佔一分地!”就蹲在那裡吃黑捲菸,看著慶滿他們把紮起的牆根推倒,重新在退回一步的地方起土挖坑。文成已跑去告訴了慶玉,慶玉走了來,心有些虛,站在不遠處朝這邊看。大紅的回頭照著,大家都戴著草帽,夏天義光著頭,後脖項上的壅壅肉黑紅油亮。他說:“文成,咋不給你爺拿個草帽哩?”夏天義直戳戳地說:“我讓把牆根子往裡扎啦!”慶玉說:“往裡扎就往裡扎,我得把爹的話擱住!”夏天義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