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表情上的交流,當他們難得在一起嬉笑或起鬨的時候,男男女女都免不了手腳並用,也就是“動手動腳”。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沒有忌諱。說說話,開開玩笑,在朋友的身上拍拍打打,這裡撓一下,那裡掐一把,這才是好朋友之間應有的做派。如果兩個人的身體從來不接觸,它的嚴重程度等同於健全人故意避開目光,不是心懷鬼胎,就是互不買賬。
小馬弄不懂自己的話有什麼可笑的。可嫂子的雙手已經掐在小馬的脖子上了。小馬在不經意之間居然和嫂子肌膚相親了。嫂子一邊掐還一邊給自己的動作配音,以顯示她下手特別地重,都能把小馬掐死。她的身體開始搖晃,頭髮就澎湃起來。嫂子的髮梢有好幾下都掃到小馬的面龐了,溼漉漉的,像深入人心的鞭打。
“你壞不壞?”嫂子喊道。
“我壞。”
小馬沒想到他的“我壞”也成了一個笑料。不知不覺地,小馬已經從一個可有可無的局外人演變成事態的主角了。還沒有來得及辨析箇中的滋味,小馬徹底地亂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動起手腳來的。他的胳膊突然碰到了一樣東西,是兩坨,肉乎乎的,綿軟,卻堅韌有力,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固執。小馬頓時就回到了九歲。這個感覺驚奇了。稍縱即逝。有一種幼稚的、蓬勃的力量。小馬僵住了,再不敢動。他的胳膊僵死在九歲的那一年。他死去的母親。生日蛋糕。鮮紅鮮紅蠟燭做成的“9”。光芒四射。“咚”的一聲。車子翻了。頭髮的氣味鋪天蓋地。乳房。該有的都有。嫂子。蠢蠢欲動。窒息。
小馬突然就是一陣熱淚盈眶。他仰起臉來。他捂住了嫂子的手,說:“嫂子。”
大夥兒又是一陣笑。這陣笑肆虐了,是通常所說的“浪笑”。誰能想得到,悶不吭聲的小馬會是這樣一個冷麵的殺手。他比張一光還要能“搞”。
“我不是嫂子,”小孔故作嚴肅地喊道,“我是小孔!”
“你不是小孔,”小馬一樣嚴肅地回答說,“你是嫂子。”
在眾人的笑鬧中小孔生氣了。當然,假裝的。這個小馬,實在是太壞太壞了,逗死人不償命的。小孔能有什麼辦法?小孔拿小馬一點辦法也沒有。好在小孔在骨子裡對“嫂子”這個稱呼是滿意的,小孔氣餒了,說:“嫂子就嫂子吧。”
不過,“嫂子”這個稱號不是任何一個未婚女人馬上就能心平氣和地接受的,這裡頭需要一個扭捏和害羞的過程。小孔在害羞的過程中拉住了小馬的手,故意捏了一把。其實是告誡他了,看我下一次怎麼收拾你。
小馬意識到了來自嫂子的威脅。他抿了一下嘴。這一抿不要緊,小馬卻突然意識到自己在笑。這個隱蔽的表情是那樣的沒有緣由。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笑容是一道特別的縫隙,有一種無法確定的東西從縫隙裡鑽進去了。是他關於母親的模糊的記憶。有點涼。有點溫暖。時間這東西真的太古怪了,它從來就不可能過去。它始終藏匿在表情的深處;一個意想不到的表情就能使失去的時光從頭來過。
王大夫遠遠地坐在床的另一側,喜滋滋的,他也在笑。他掏出了香菸,打了一圈,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一句話。這也是小孔的一點小遺憾了。王大夫哪裡都好,他可以為小孔去死,這一點小孔是相信的。但是,有一點王大夫卻做不到,他永遠也不能夠替小孔說話。說到底還是他的嘴太笨了。
小孔又能說什麼呢?小孔不能。玩笑平息下來了。小孔只能拉著小馬的手,有那麼一點失神。當然是關於王大夫的。因為失神,她所有的動作都成了下意識,不知道何去何從。小馬的手就這麼被嫂子抓著,身體一點一點地漂浮起來了。他是一隻氣球。而嫂子只能是另一隻氣球。他們一起漂浮起來了。小馬注意到,天空並不是無垠的,它是一個錐體。無論它有多麼的遼闊,到後來,它只能歸結到一個尖尖的頂。兩隻氣球就這樣在天空裡十分被動地相遇了,在尖尖的塔頂裡頭,其實他們不是兩隻氣球,是兩匹馬。天馬在行空。沒有體重。只有青草和毛髮的氣味。它們廝守在一起。摩擦。還有一些疲憊的動作。
小孔的第一次串門很不成功。從另外的一個意義上說,又是很成功的。小孔,還有王大夫,和同事們的關係一下子融洽了。融洽向來都有一個標誌,彼此之間可以打打鬧鬧。打打鬧鬧是重要的,說不上推心置腹,卻可以和和美美,是一種僅次於友誼的關係。
因為有了第一次的串門,小孔習慣在每晚睡覺之前到王大夫的這邊來一次,坐下來,聊一聊。當然,都是在洗完澡之後。很快就成了規律。盲人是很容易養成規律的。他們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