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看不出來,小馬比一般的盲人又多出一分麻煩。舉一個例子,坐公共汽車——盲人乘坐公共汽車向來可以免票。小馬當然也可以免票。然而,沒有一個司機相信他有殘疾。這一來尷尬了。小馬遇上過一次,剛剛上車,司機就不停地用小喇叭呼籲:乘客們注意了,請自覺補票。小馬一聽到“自覺”兩個字就明白了,司機的話有所指。盯上他了。小馬站在過道里,死死地拽著扶手,不想說什麼。哪一個盲人願意把“我是盲人”掛在嘴邊?吃飽了撐的。小馬不開口,不動。司機有意思了,偏偏就是個執著的人。他端起茶杯,開始喝水,十分悠閒地在那裡等。引擎在空轉,怠速勻和,也在那裡等。等過來等過去,車廂裡怪異了,有了令人冷齒的肅靜。僵持了幾十秒,小馬到底沒能扛住。補票是不可能的,他丟不起那個臉;那就只有下車了。小馬最終還是下了車。引擎“轟”的一聲,公共汽車把它溫暖的尾氣噴在小馬的腳面上,像看不見的安慰,又像看不見的譏諷。小馬在大庭廣眾之中受到了侮辱,極度地憤怒。卻笑了。他的微笑像一幅刺繡,掛在了臉上,針針線線都連著他臉上的皮——我這個瞎子還做不成了,大眾不答應。笑歸笑,小馬再也沒有踏上過公共汽車。他學會了拒絕,他拒絕——其實是恐懼——一切與“公共”有關的事物。呆在屋子裡挺好。小馬可不想向全世界莊嚴地宣佈:先生們女士們,我是瞎子,我是一個真正的瞎子啊!
不過小馬帥。所有見過小馬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看法,他是個標準的小帥哥。一開始小馬並不相信,生氣了。認定了別人是在挖苦他。可是,這樣說的人越來越多,小馬於是平靜下來了,第一次認可了別人的看法,他是帥的。小馬的眼睛在九歲的那一年就瞎掉了,那時候自己是什麼模樣呢?小馬真的想不起來了。像一個夢。是遙不可及的樣子。小馬其實已經把自己的臉給弄忘了。很遺憾的。現在好了,小馬自己也確認了,他帥。Sh…u…ai…Shuai。一共有三個音節,整個發音的過程是複雜的,卻緊湊,乾脆。去聲。很好聽。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很帥的小馬有一點帥中不足,在脖子上。他的脖子上有一塊麵積驚人的疤痕。那不是車禍的紀念,是他自己留下來的。車禍之後小馬很快就能站立了,眼睛卻失去了應有的目光。小馬很急。父親向他保證,沒事,很快就會好的。小馬就此陷入了等待,其實是漫長的治療歷程。父親帶著小馬,可以說馬不停蹄。他們輾轉於北京、上海、廣州、西安、哈爾濱、成都,最遠的一次他們甚至去了拉薩。他們在城市與城市之間輾轉,在醫院與醫院之間輾轉,年少的小馬一直在路上,他抵達的從來就不是目的地,而是失望。可是,父親卻是熱情洋溢的,他的熱情是至死不渝的樣子。他一次又一次向他的寶貝兒子保證,不要急,會好的,爸爸一定能夠讓你重見光明。小馬尾隨著父親,希望,再希望。心裡頭卻越來越急。他要“看”。他想“看”。該死的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其實是睜開的。他的手就開始撕,他要把眼前的黑暗全撕了。可是,再怎麼努力,他的雙手也不能撕毀眼前的黑暗。他就抓住父親,暴怒了,開始咬。他咬住了父親的手,不松。這是發生在拉薩的事情。可父親突然接到了一個天大的喜訊——在南京,他們漫長旅程的起點,一位眼科醫生從德國回來了,就在南京市第一人民醫院。小馬知道德國,那是一個更加遙遠的地方。小馬的父親把小馬抱起來,大聲地說:“孩子,咱們回南京,這一次一定會好的,我向你保證,會好的!”
“從德國回來的”醫生不再遙遠,他的手已經能夠撫摸小馬的臉龐了。九歲的小馬頓時就有了極其不好的預感。他相信遠方。他從來都不相信“身邊”的人,他從來也不相信“身邊”的事。既然“從德國回來的”手都能夠撫摸他的臉龐,那麼,這隻手就不再遙遠。後來的事實證明了小馬的預感,令人震驚的事情到底發生了,父親把醫生摁在了地上,他動用了他的拳頭。事情就發生在過道的那一頭,離小馬很遠。照理說小馬是不可能聽見的,可是,小馬就是聽見了。他的耳朵創造了一個不可企及的奇蹟,小馬全聽見了。父親和那個醫生一直鬼鬼祟祟的,在說著什麼,父親後來就下跪了。跪下去的父親並沒有能夠打動“從德國回來的”醫生,他撲了上去,一把就把醫生摁在了地上。父親在命令醫生,讓醫生對他的兒子保證,再有一年他的眼睛就好了。醫生拒絕了。小馬聽見醫生清清楚楚地說:“這不可能。”父親就動了拳頭。
九歲的小馬就是在這個時候爆炸的。小馬的爆炸與任何爆炸都不相同,他的爆炸驚人的冷靜。沒有人相信那是一個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