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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事情就是這樣,越是不好預訂,客人就越是願意等。沙復明的生意蒸蒸日上。到了後來,沙復明幾乎不在拉動內需這個問題上動腦筋了,他的生意是清一色的“國貿”。許多國際友人都知道了,在民鳳路和四象路的交界處,有一家推拿中心,在推拿中心裡頭,有一個了不起的“DorctorSha”。他的手藝和談吐都“Fantastic”。

但是,隱患出現了。沙復明的生意很快就有了蕭條的跡象。似乎有那麼一天,老外反過來和沙復明討價還價了。沙復明並不知道,這些恰恰都是沙復明的同事們教的。“你可以還價的”,沙復明的一個同事對老外說,你可以“攔腰之後再攔一刀”。什麼叫“攔腰之後再攔一刀”?老外側著腦袋,費思量了。語言是可以被阻隔的,然而,語言的表達慾望什麼樣的力量也不可阻擋。沙復明的另一位同事做起了示範。他摸到了老外的腹部,另一隻巴掌繃得筆直,做出“刀”的形狀,舉起來了。掌落刀落,老外的身體“咔嚓”一下就被“攔”了一刀;老外驚魂未定,手起刀落,“咔嚓”,膝蓋的部位又被“攔”了一刀——老外實際上就只剩下一條毛茸茸的小腿了。老外望著自己的腳,毛茸茸的腳指頭還能夠活蹦亂跳,明白了,他並沒有遇見義和團。他們談論的是貿易——具有濃郁的中國特色——如何把“一”變成四分之一,甚至,八分之一,甚而至於,十六分之一。中國的數字表達太有趣了,像漢賦和唐詩一樣瑰麗。“Yeah——明白了。我的明白了。”“太胖(棒)了,太——胖(棒)啦”!

沙復明的生意急轉直下。沙復明卻犯錯誤了。過於龐大和過於堅硬的自尊妨礙了沙復明的判斷。和王大夫做股票一樣,沙復明沒有能夠做到見好就收。他想挽回他的“國際貿易”,用的卻是中國人的思維。他在想,我和老外的關係都這樣了,都“老朋友”了,他們“不好意思”隨便換人的吧。沙復明錯了。國際友人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反而是沙復明自己。後來的情形有意思了,沙復明一聽到講英語和日語的就慚愧,他似乎是被拋棄了的。想躲。慚愧什麼呢?想躲什麼呢?沙復明也不知道。可沙復明就是慚愧,生意一落千丈。沙復明的健康偏偏在這樣的時候露出了它猙獰的面目。

沙復明的身體做學生的時候其實就虧下了。為什麼虧下了呢?是因為死讀書。盲人其實最不適合“死讀書”了。健全人再怎麼用功,再怎麼“夜以繼日”,再怎麼“鑿壁偷光”,再怎麼“焚膏繼晷”,終究還有一個白天與黑夜的區別。但是,這區別盲人沒有——他們在時間的外面。還有一點,健全人的眼睛在閱讀久了之後會出現疲勞,這疲勞在盲人的那一頭是不存在的,他們所依仗的是食指上的觸覺。——沙復明就“沒日沒夜”地“讀”了,他讀醫,讀文,讀史,讀藝,讀科學,讀經濟,讀上下五千年,讀縱橫八萬裡。他必須讀。沙復明相信王之渙的那句話,“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兩句詩誰不知道呢?可是,對沙復明來說,這不是詩。是哲學。是勵志。一本書就是一層樓。等他“爬”到一定的樓層,他沙復明就有了“千里目”: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沙復明相信自己是可以“復明”的,一如父母所期盼的那樣。沙復明堅信,每個人一定還有一雙眼睛,在心中。他要透過一本又一本的書,把內心的眼睛“開啟”來。沙復明在時間的外面,雄心萬丈。

他在讀。天從來就沒有亮過,反過來說,天從來就沒有黑過。

學生時代的沙復明究竟太年輕了。一般說來,盲人讀書都比較晚,沙復明和同等學歷的健全人比較起來,年紀其實已經不小了。但是,再“不小了”,終究還是年輕。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特點,身子骨吃得虧。今天虧一點,沒事,明天虧一點,沒事,後天再虧一點,還是沒事。老托爾斯泰說得好:身體就應當是精神的奴隸!

頸椎在沙復明的身體裡面,胃也在沙復明的身體裡面。沙復明在奴役它們。每一天,沙復明都雄心勃勃地奴役它們。等沙復明意識到它們吃了大虧的時候,它們已不再是奴隸,相反,是貴族的小姐,是林黛玉。動不動就使小性子。不饒人了。

健康永遠是需要他人提醒的,比方說:“張三,你的氣色怎麼這麼差?哪兒不舒服了?”在這個問題上,盲人之間從來就沒有這樣的便利。鞋大鞋小,永遠只有自己知道。在沙復明的生意如火如荼的時候,沙復明的頸椎和胃已經很成問題了。沙復明忍著,什麼也沒說。盲人的自尊心是雄渾的,骨子裡瞧不起傾訴——傾訴下賤。它和要飯沒什麼兩樣。沙復明的自尊心則更加巍峨,他可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