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子回憶起來,在淞滬戰場上的第一天戰鬥中,自己的老連長在撤離陣地的時候,也曾經要拔槍尋短見。
正想著,有什麼東西碰到了他棉軍衣的前襟。
蕭劍揚抽出右手輕輕摸了一下——那是個圓滾滾的東西,吊在身邊筆桿兒連長的皮帶上。
他記起來了,這是筆桿兒連長拴在自己皮帶上的那個圓蛋形手榴彈。
“畢某肯定要跟南京城抱到一起死!”——筆桿兒連長第一次給弟兄們訓話時曾說過的一句話,此刻清晰地迴響在他的耳畔。
蕭劍揚默不作聲地用右手踅摸著,偷偷地把這顆手榴彈從連長的皮帶上解下來。
筆桿兒連長靠著女牆,喘了幾口氣,然後讓蕭劍揚集合弟兄們。
稀稀拉拉的幾條人影,在黑夜中排成一個短短的橫隊。蕭劍揚站在右邊的排頭。
“報數!”
“一”
“二”
……
低低地報數聲,報到“七”就為止了。蕭劍揚心裡一酸,算上筆桿兒連長,一共不過八個人。
這就是他們51師305團1營剩下的最後一點兒人馬了。
筆桿兒連長扶著女牆艱難地站起來。
“上峰的命令,讓咱們撤……”說著話,筆桿兒連長突然笑起來了:“死守南京,死守南京,結果是‘雞公拉屎頭節硬’啊,哈哈……”
在蕭劍揚聽來,這笑聲比哭聲還讓人難受。
【雞公拉屎頭節硬——四川民諺,意思是做事情有始無終。】
“蕭班長,你帶著弟兄們撤吧。跟著306團的弟兄,別走散了。”筆桿兒連長無力地揮了揮手。
“要撤一塊兒撤……”蕭劍揚低聲說道。
“嘿嘿……”筆桿兒連長突然笑起來了:“我以前說過,畢某肯定要跟南京城抱到一起死。現在是說話算話的時候了。”
他用手在自己的皮帶下面一摸,氣急敗壞地罵起來了:“手榴彈呢?還給老子!還給老子!”
蕭劍揚在黑暗中沒吭聲,他上前攙住連長,往城牆下撤。
筆桿兒連長倚著蕭劍揚的肩膀,默默地走了幾步,又慢慢地站下了:
“蕭班長,讓我再看一眼這城牆,行嗎?”他的聲音顯得平靜而懇切。
蕭劍揚躊躇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他扶著筆桿兒連長,走到一個還沒倒塌的城垛口前站下了。
筆桿兒連長靠著城垛口,安靜地站著。他從上衣口袋裡摸出那個打火機,在手裡把玩著。
“你去幫我弄枝步槍來行嗎?我拄著它走路能省勁些。”過了一小會兒,連長打破了沉默。
蕭劍揚略微猶豫,從背上摘下自己的中正式,遞給連長:
“就用俺的吧。”
筆桿兒連長笑了,搖了搖頭:
“這槍可是你的寶貝,我可捨不得用。你還是幫我另外弄一枝。”
蕭劍揚收回槍,轉身去找其他弟兄。等他追上一個弟兄,剛想伸手拿槍,就聽見背後傳來筆桿兒連長的聲音:
“弟兄們,都趴下……”
大夥兒不知道是咋會事兒,以為有了敵情,趕緊往下趴。
蕭劍揚一驚,趕緊扭回頭——一團火苗映入他的視野。
在被冬夜包裹著的城牆頂上,這團小小的火苗,好像一簇突然怒放的野花。
這火苗來自那個小小的打火機。此刻,這個打火機正握在筆桿兒連長的手中。他把小東西貼近自己的臉龐。
橘黃色的火光,把筆桿兒連長的面部輪廓清晰地勾勒出來。
還沒等蕭劍揚作出反應,日本人的機槍子彈已經從城牆外飛了過來。密集的子彈穿透了筆桿兒連長的頭部、脖頸、胸脯……
那朵剛剛綻放的橘黃色火花,在剎那間就凋謝了。
等日本人的射擊停止之後,蕭劍揚朝連長的身子匍匐過去。用手一摸,連長的腦袋已經變了型,到處都是粘乎乎的腦漿。
大夥兒撿了些被炸碎的磚塊,草草地鋪在連長的屍首上。在黑暗中默默地敬了個禮,剩下的弟兄們朝城牆裡面撤退下去。
在撤離之前,蕭劍揚掏出挎包裡的細皮繩,沉重地繫上第七個疙瘩——七天,整整七天。從第一天跟日本人接火,到今晚,一共是七個晝夜。
蕭劍揚把皮繩留在了城頭,留在了筆桿兒連長的屍體旁。
走下中華門城樓之後,他忍不住回過頭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