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名勝所在,貴乎心得,有名勝而不覺其佳者,有非名勝面自以為妙者,聊以平生歷歷者記之。
餘年十五時,吾父稼夫公館于山陰趙明府幕中。有趙省齋先生名傳者,杭之宿儒也,趙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餘亦拜投門下。暇日出遊,得至吼山,離城約十餘里。不通陸路。近山見一石洞,上有片石橫裂欲墮,即從其下盪舟入。豁然空其中,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園”。臨流建石閣五椽,對面石壁有“觀魚躍”三宇,水深不測,相傳有巨鱗潛伏,餘投餌試之,僅見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閣後有道通旱園,拳石亂矗,有橫闊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頂而上加大石者,鑿痕猶在,一無可取。遊覽既畢,宴於水閣,命從者放爆竹,轟然一響,萬山齊應,如聞霹靂生。此幼時快遊之始。惜乎蘭亭、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為憾。
至山陰之明年,先生以親老不遠遊,設帳於家,餘遂從至杭,西湖之勝因得暢遊。結構之妙,予以龍井為最,小有天園次之。石取天竺之飛來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魚,有活潑趣也。大約至不堪者,葛嶺之瑪瑙寺。其餘湖心亭,六一泉諸景,各有妙處,不能盡述,然皆不脫脂粉氣,反不如小靜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蘇小墓在西泠橋側。土人指示,初僅半丘黃土而已,乾隆庚子聖駕南巡,曾一詢及,甲辰春復舉南巡盛典,則蘇小墓已石築其墳,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書曰:“錢塘蘇小小之墓”。從此弔古騷人不須徘徊探訪矣。餘思古來烈魄忠魂堙沒不傳者,固不可勝數,即傳而不久者亦不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齊至今。盡人而知之,此殆靈氣所鍾,為湖山點綴耶?
橋北數武有祟文書院,餘曾與同學趙緝之投考其中。時值長夏,起極早,出錢塘門,過昭慶寺,上斷橋,坐石闌上。旭日將升,朝霞映於柳外,盡態極妍;白蓮香裡,清風徐來,令人心骨皆清。步至書院,題猶未出也。午後交卷。
偕緝之納涼於紫雲洞,大可容數十人,石竅上透日光。有入設短几矮凳,賣酒於此。解衣小酌,嘗鹿脯甚妙,佐以鮮菱雪藕,微酣出洞。緝之曰:“上有朝陽臺,頗高曠,盍往一遊?”餘亦興發,奮勇登其巔,覺西湖如鏡,杭城如丸,錢塘江如帶,極目可數百里。此生平第一大觀也。坐良久,陽烏將落,相攜下山,南屏晚鐘動矣。韜光、雲棲路遠未到,其紅門局之梅花,姑姑廟之鐵樹,不過爾爾。紫陽洞予以為必可觀,而訪尋得之,洞口僅容—指,涓涓流水而已,相傳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門而入。
清明日,先生春祭掃墓,挈餘同遊。墓在東嶽,是鄉多竹,墳丁掘未出土之毛筍,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餘甘之,盡其兩碗。先生曰:“噫!是雖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餘素不貪屠門之嚼,至是飯量且因筍而減,歸途覺煩躁,唇舌幾裂。過石屋洞,不甚可觀。水樂洞峭壁多藤蘿,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聲琅琅。池廣僅三尺,深五寸許,不溢亦不竭。餘俯流就飲,煩躁頓解。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聽泉聲。衲子請觀萬年缸。缸在香積廚,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內,聽其滿溢,年久結苔厚尺許,冬日不冰,故不損也。
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瘧返里,寒索火,熱索冰,餘諫不聽,竟轉傷寒,病勢日重。餘侍奉湯藥,晝夜不交睫者幾一月。吾婦芸娘亦大病,懨懨在床。心境惡劣,莫可名狀。吾父呼餘囑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數本書,終非餬口計,我託汝於盟弟蔣思齋,仍繼吾業可耳。”越日思齋來,即於榻前命拜為師。未幾,得名醫徐觀蓮先生診治,父病漸痊。芸亦得徐力起床。而餘則從此習幕矣。此非快事,何記於此?曰:此拋書浪遊之始,故記之。
思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隨習幕於奉賢宮舍。有同習幕者,顧姓名金鑑,宇鴻幹,號紫霞,亦蘇州人也。為人慷慨剛毅,直諒不阿,長餘一歲,呼之為兄。鴻幹即毅然呼餘為弟,傾心相交。此餘第一知己交也,惜以二十二歲卒,餘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滄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鴻幹者否?
憶與鴻幹訂交,襟懷高曠,時興山居之想。重九日,餘與鴻幹俱在蘇,有前輩王小俠與吾父稼夫公喚女伶演劇,宴客吾家,餘患其擾,先一日約鴻幹赴寒山登高,借訪他日結廬之地。芸為整理小酒(木盍)。
越日天將曉,鴻幹已登門相邀。遂攜(木盍)出胥門,入面肆,各飽食。渡胥江,步至橫塘棗市橋,僱一葉扁舟,到山日猶未午。舟子頗循良,令其糴米煮飯。餘兩人上岸,先至中峰寺。寺在支硎古剎之南,循道而上,寺藏深樹,山門寂靜,地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