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母親,她總是對我指手劃腳,橫挑鼻子豎挑眼,嫌我有改不掉的鄉土氣,嫌我刷牙的姿式不對,嫌我喝湯時弄出響聲,討厭我的髮型和我走路的樣子,反正在她眼裡我什麼都不是,她那個飛揚跋扈啊,任誰也不能忍受。剛結婚時,偶爾高興和我一起逛街,我扮演的角色不是丈夫,只是她的一個跟班,替她拎著大包小包,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她呼來喝去。這一切我還能忍著,畢竟我們的生活環境不一樣,她養尊處優慣了,我也要改掉一些不文明的生活習慣。但讓我無法忍受的是,有一次你祖母來了,她竟然要讓你祖母住外面的招待所,我大發了一頓脾氣,才勉強同意讓你祖母住在家裡。早上卻又不讓她使用衛生間的抽水馬桶,而要她去蹲外面的公共廁所。那一刻,我恨不能把她那張粉嫩的漂亮臉蛋揍成個爛茄子,在我眼裡,她簡直是世界上最醜陋的女人。吃飯時,她還特意給你祖母準備了一副碗筷,等你祖母走後,就把那副碗筷丟進垃圾筒了。我忍無可忍,把廚房裡的所有的碗筷統統丟進了垃圾筒。從那時起,我就下決心要跟她分手。那時,單位只要有出差和加班的機會,我一次也不落下。歪打正著,賺了個工作認真求上進的好名聲,加上你外公的影響力,我的職務提升得很快。我30歲不到就擔任了外貿局副局長。我多想把我鄉下的老母親接到城裡來,但你母親就是不同意……
葉蓓看著父親問,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父親說,你可以回去問你母親。
葉蓓說,她怎麼可以這樣呢?
父親說,我六歲時,你爺爺就生病去世了,是你奶奶獨自一人把我撫養大,她吃盡千辛萬苦才讓我讀完高中,後來我考上大學,雖然有助學金,但她還是養雞餵豬賣了錢貼補給我用,一人在家種著幾畝地,起早貪黑,暑天耨秧時暈倒在田裡也沒人知。我那時唯一的願望就是畢業後能找一份好工作,掙一份好工資,把我娘接到城裡,讓她住樓房,吃紅燒肉白米飯,星期天陪她帶著孫兒逛公園,讓她盡享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可是,你的母親卻把她當成鄉下乞丐……
父親說到傷心處,老淚縱橫。
如果你母親賢惠一點,你奶奶就不會沒享一天福就撒手人寰。你知道人生最大的悲痛是什麼?是有親不能養。為此,我恨你母親一輩子,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
葉蓓翻來覆去說的只有一句話,母親她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奶奶呢?母親她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奶奶呢?
你母親太有優越感了,自認出身幹部家庭高人一等,自認城市人就比農村人高貴。她的虛榮心只允許接納我頭上名牌大學畢業的光環,無法接受我出身卑微的事實,所以她不能接受你的祖母,對我從小在農村生活養成的習慣百般挑剔,視同水火。糟糕的是,我也犯了通常男人都會犯的錯誤。第一次相親時,對你母親非凡的美貌特滿意,回去一晚上都做美夢,夢見和她手牽手,一起走在河邊的林蔭道上,水上有小小的石拱橋,橋邊柳樹桃花相映。水是那種很厚重的綠色,倒映著粉牆黛瓦的民居,感覺就像是走進了一幅淡淡的水彩畫。走累了,和她一起坐在一個精巧的園林後廊,在午後暖暖的陽光中喝一杯碧螺春,聽一曲糯糯的蘇州評彈,任玉蘭花瓣飄落一扇,一案。美夢醒來是噩夢,我和你母親的婚姻是我人生最大的失敗。如果不是後來有了你貝姨,我都不知道怎樣熬過這漫長孤獨的一生。
父親望著貝姨的遺像,喃喃道,你走了,我活在這世上有多冷清,多寂寞啊。父親說著說著淚如雨下。葉蓓拉著他的手說,不是還有我嗎?父親雙手緊緊握住她的手,悲愴地說,在這世上,我只剩下你一個親人了。她望著父親,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父親說,如果我一開始認識的是你貝姨而不是你母親,我的生活,我的人生就會是另外一種情形。你祖母去世後,是你貝姨陪我度過了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我的悲傷,我的悔恨,只能向她傾訴,我的破碎的一顆心,是她用溫柔和善良予以修復。為了我,她甚至不要任何名分,不顧流言蜚語,曾一度,她要以乾女兒的身份接你奶奶來一同住。父親說著說著,不禁悲愴地抬頭問天,老天爺,你對我為什麼如此不公啊,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與她一起粗茶淡飯、平平安安度此一生。現在,你把她收回了,還留下我做什麼呢?
她只能陪著父親流淚。一切安慰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父親對貝姨的愛,不是人們通常理解的一個男人對婚姻厭倦後而在感情上的出軌,父親對貝姨的愛除了欣賞和憐惜,還寄託了他對祖母的全部的感恩和摯愛,這種愛的力量是可以摧毀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