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法敬治,此非壞事。”李斯興致勃勃。
“兩丞相是說,預設天地正朔,兩正朔並行不悖?”
“陛下明察!”
“也好,歲末大宴群臣。”嬴政拍案,“只是,與壽誕無關。”
歲末之夜,始皇帝在咸陽宮大宴群臣。這是變法之後的秦國第一次年節大宴,顯得分外地隆重喜慶。奉常胡毋敬總司禮儀,事先宣於各官署的宗旨是“新朝開元,皇帝即位首歲,始逢天地正朔,是為大宴以賀”,一句也沒涉及皇帝壽誕。然則,群臣心照不宣,都知道今夜年節是皇帝四十歲整壽,雖沒有一宗賀禮,然開宴之時的萬歲聲卻是連綿不絕分外響亮。胡毋敬原定的大宴程式是:開宴雅樂之後,博士僕射周青臣率七十名博士進獻頌辭,褒揚皇帝赫赫功德,而後再由三公九卿及領署大臣各誦賀歲詩章,再後由皇帝頒賜歲賞。事實上,連同李斯在內,所有的大臣都備好了賀歲詩章,且主旨都很明確:以賀歲為名,以頌揚皇帝功業為實,真正給皇帝過一次隆重的壽誕大典。但是,胡毋敬與群臣都沒有料到,雅樂之後,胡毋敬正欲高宣頌辭程式,皇帝卻斷然地搖了搖手。之後,皇帝舉著大爵離開了帝座,走下了鋪著厚厚紅氈的白玉階,過了丹墀,站到了群臣坐席前的中央地段。
“我等君臣,遙賀邊陲將士功業壯盛!”
“我等君臣,遙賀郡縣值事吏辛勞奉公!”
“我等君臣,遙賀天下黔首生計康寧!”
“我等君臣,共度新朝歲首!”
皇帝高高舉起了酒爵,高聲宣示著賀詞,一賀一飲。四爵酒飲罷,朝臣們已經是心頭酸熱雙眼蒙嚨了。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我等臣民,恭賀陛下壽過南山——”突然之間,壽過南山的聲浪哄哄然淹沒了宏大的殿堂,震盪了整個皇城。聲浪終於平息,胡毋敬又欲高宣進獻頌辭,皇帝卻還是擺了擺手,笑吟吟說話了:“壽過南山,朕倒是真想!然則,能麼?江河不捨晝夜,歲月不留白頭,逝者如斯,雖聖賢不能常駐世間!唯其如此,我等君臣要將該做的大事儘速做完,以功業之壽,垂於萬世千秋!”
皇帝的激昂話語迴盪在耳畔,舉殿卻靜如幽谷。群臣都不說話了,連此等慶典場合最有可能也最為正當的萬歲呼應聲也沒有了。因為,那一刻,在煌煌燭光之下,大臣們看見了皇帝臉龐分明的淚光,看見了四十歲君王兩鬢的斑斑白髮,看見了素來偉岸的皇帝身軀已經有些肩背佝僂了……
“臣等,敢請陛下部署來年大政。”李斯第一個打破了幽谷之靜。
“臣等敢請陛下!”舉殿一呼,勢如山嶽突起。
“好!我等君臣過他一個開事年!”皇帝奮然一句,滔滔如江河直下,“克定六國,一統天下,遠非天下至大功業也!若論一統,夏商周三代也是一統,並非我秦獨能耳。至大功業何在?在文明立治,在盤整天下,在使我華夏族群再造重生,以煥發勃勃生機!此,秦之特異也。難不難?難!能不能做到?能!為甚來?當年商君變法之時,秦國積貧積弱,幾被六國瓜分。然則,先祖孝公與商君同心變法,深徹盤整秦國二十餘年,老秦人如同再造,由一個備受欺侮的西部窮弱之邦,一舉崛起為虎狼大國!今我秦國,受命於天,一統華夏,便要效法孝公商君,改制華夏文明,盤整華夏河山,如同再造秦國一般再造華夏!人或雲,華夏王道數千年,文明昌盛,無須折騰。果真如此麼?朕說,非也!有此必要麼?朕說,有!今日殿中群臣,匯聚天下之士,老秦人反倒不多,諸位但平心想去:華夏文明數千年,何以泱泱數千萬之眾,卻飽受四夷侵凌,春秋之世幾乎悉數淪為左衽?及至戰國,何以匈奴諸胡之患非但不能根除,反倒使其聲勢日重,壓迫秦趙燕邊地日日告急?何以閩粵南海諸族,稱臣於華夏千餘年,又做楚之屬國數百年,非但沒有融入華夏,反成東夷南夷之患,屢屢侵害楚齊蹂躪中原?是秦趙燕三國無力麼?是魏韓楚齊四國無力麼?非也!根由何在?在內爭!在分治!在不能凝聚華夏之力而消弭外患!人云華夏王道,垂拱而撫萬邦,滑稽笑談哉!朕今日要說:華夏積弊久矣!諸侯耽於陳腐王道,流於一隅自安,全無天下承擔,全無華夏之念!中國大地畛域阻隔,關卡林立,道各設限,幣各為制,河渠川防以鄰為壑,輒於外患竟相移禍……凡此等等,天下何堪?長此以往,華夏安在!唯其如此,我等君臣須得明白:華夏之積弊,非深徹盤整無以重生!如何深徹盤整?文明再造也,河山重整也,天下太平也!”
那一夜,帝國群臣再次長長地陷入了幽谷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