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輕兵營的二十六名後生率先醒來,猛咥一頓牛肉鍋盔,立即開始奮力挖山。堪堪半個時辰,輕兵營精壯陸續醒來,又全部呼喝上陣。渠畔幕府,嬴政李斯正向已經是內史郡守的老縣令畢元詢問輕兵情形,遙遙聽得一陣震天動地的號子聲,一陣如滾木礌石下山的隆隆雷聲,一片歡呼聲剛剛響起又戛然而止,隨即整個工地驟然沉寂。
“出事了?”李斯臉色倏忽一沉。
營司馬跌跌撞撞撲進幕府:“郡守!渭北輕兵營……”
“好好說話!”畢元一聲大喝。
營司馬哭嚎著喘息著癱倒在地,喉頭哽咽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上渠!”嬴政一揮手大步出了幕府。
河渠景象,令人慾哭無淚。成千上萬的光膀子都聚攏了過來,黑壓壓站在渠岸,靜得如同深山幽谷。當君臣三人穿過人眾甬道,下到渠底,目光掃過,嬴政三人不禁齊齊一個激靈!石茬參差的渠身渠底,茫茫青灰色中一汪汪血泊,一具具屍身光著膀子大開肚腹,一幅幅血乎乎的腸子肚子搭在腰身,一雙雙牛眼圓睜死死盯著渠口……
“娃們等著!生死一搭!”矗在渠心的光膀子壯漢嘶吼一聲猛撞向青森森石茬。
“亭長!”李斯一個箭步過去,死死抱住了這個輕兵隊長。
匆忙趕來的新下邽縣令斷斷續續地稟報說,渭北輕兵營剛剛鑿開最堅硬的五丈巖,撬開了山石乾渠最艱難的青石嘴段,厚厚的石板剛剛吊上渠岸,最先趕活的二十六名精壯便紛紛倒地,個個都是肚腹開花。
“君上,後生們掙斷了腸子,當場疼死……”畢元已經泣不成聲。
嬴政身子猛然一抖,手中馬鞭啪嗒掉在地上。趙高機警靈敏,早已經寸步不離地跟在秦王側後,幾乎便在馬鞭落地的同時立即撿起了馬鞭,又輕輕伸手扶在了秦王腰際。便在這剎那之間,嬴政穩住了心神,走到渠心,對著茫茫青灰中一片血泊深深三躬。
渠岸萬千人眾恍如風過鬆林,一齊肅然三躬。
“父老兄弟們!決水輕兵還要不要!”嬴政突然一聲大吼。
“要——!”茫茫松林山搖地動。
“老秦人怕死麼!”
“不怕——!”萬眾齊吼山鳴谷應。
“大決涇水,與天爭路!”嬴政一聲嘶吼。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漫山遍野都呼喊起來。
李斯第一次喊啞了聲音。那天夜裡,嬴政在下邽幕府請教李斯如何褒獎渭北輕兵時,李斯只能比劃著寫字了。回到瓠口行營,嬴政召李斯、王綰、鄭國、李渙一夜商議,次日便有《輕兵法度》頒行河渠:各縣輕兵,每晝夜至少需歇息兩個時辰,飯後一律歇息半個時辰開工,否則以違法論處!緊接著,又有一道秦王特書頒下:舉凡輕兵死難河渠,各縣得核准姓名稟報秦王行營,國府以斬首戰功記名賜爵,許其家人十年得免賦稅;並勒石以念,立於頻山松林塬渭北輕兵死難地,以為永志!
旬日之後,第一座巍巍刻石在頻山南麓松林坡矗立起來。丈六石身鐫刻著由李斯書寫的一行雪白大字——渭北亭二十六銳士決水石,石後鐫刻著二十六銳士的姓名與秦王親賜的爵位。訊息傳開,舉國感念,一首秦風歌謠便在三百里河渠傳唱開來:
我有銳士決水夭亡
捨生河渠斷我肝腸
勒石涇水魂魄泱泱
上也上也大秦國殤
五月將末,鼓盪關中的漫天黃塵終於平息了。
工程全部勘驗完畢的那一日,李斯鄭國李渙三人來到行營,不期蒙恬與老廷尉也來了。兩方意願一致,都是敦促秦王早日移駕還都,處置兩個多月積壓的諸多急務,放水大典寧可專程再來。嬴政卻說:“秦國萬事,急不過解旱。不眼見成渠放水,我這個秦王臉紅。再說,我還要到頻山松林塬去,要走了,看看那些烈士。”聽著精瘦黝黑的年青秦王的沉重話語,幾個大臣沒有了任何異議,人人都點頭了。
次日清晨,秦王嬴政率行營及瓠口幕府的臣工出了瓠口,沿著寬闊的渠岸轔轔走馬奔赴頻陽。君臣們誰也沒有料到,一出瓠口,便見茫茫乾渠上黑壓壓人群成群結隊絡繹不絕地匆匆趕赴東邊,如同開春趕大集一般。李斯勒馬一打問,才知道這是即將拔營歸鄉的民眾依著秦人古老的喪葬習俗,要趕往頻山松林塬,向長眠在那裡的輕兵銳士做最後的招魂禮。
“這,這是誰約定的?”鄭國大為驚訝。
“人群相雜,不約而同。”
“怪也!一個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