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皆可自在說話。僅此一點,尉繚子心頭便是一跳——秦王如此敬士而又通權達變,天下絕無僅有!
一時茶香瀰漫,三人執盅各飲得幾口品評幾句,嬴政一拱手道:“先生兵家名士,政願聞先生評判天下大勢,開我茅塞。”尉繚擱下茶盅悠然道:“若說天下大勢,繚只一句:戰國之世,正在轉折之期。”
“何謂轉折?先生教我。”嬴政顯出聽到最高明見解時的獨特專注。
“三晉分立,天下始入戰國。”尉繚淡淡一笑侃侃而下,“戰國之世,大勢已有三轉折矣!第一轉,魏國率先變法,而成超強大國主宰天下。此後列國紛紛效法魏國,大開變法潮流,天下遂入多事之時大爭之世。第二轉,秦國變法深徹,一朝崛起,大出山東爭雄天下,並帶起新一波變法強國潮流。其間合縱連橫風起雲湧,一時各國皆有機遇,難見真山真水也!第三轉,趙國以胡服騎射引領變法,崛起為山東超強,天下遂入秦趙兩強並立之勢。其間幾經碰撞,最終以長平大戰為分水嶺,趙國與山東諸侯一蹶不振,秦國獨大天下矣!此後,秦國曆經昭襄王暮政,與孝文王、莊襄王兩代低谷,前後幾三十餘年紛紜小戰,天下終無巨大波瀾。然則,唯其沉寂日久,天下已臨再次轉折矣!”
“本次轉折,意蘊何在?”
“要言不煩。根本在於人心思定,天下‘一’心漸成!”
“先生此言,憑據何在?”
“其一,天下變法潮流終結。其二,列國爭雄之心衰減。”
“天下將一,軸心安在?”
“華夏軸心,非秦莫屬。”
秦王拍案大笑:“先生架嬴政於燎爐,安敢當之也!”
尉繚冷冷一笑:“燎爐之烤尚且畏之,安可為天下赴湯蹈火也!”
秦王面色肅然,起身離座深深一躬:“嬴政謹受教。”
便是這倏忽之間的應對,傲岸而淡泊的尉繚子心頭震顫了——天賦如秦王嬴政者,亙古未聞也!能在如此快捷的對話中迅速體察言者本心,不計言者儀態,唯敬言者之真意,此等人物,寧非曠世聖王乎?尉繚子為方才的著意譏諷卻被秦王視為針砭砥礪而深感意外,竟對面前這個年青的君主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歆慕與敬佩——此人若是布衣之士,寧非同懷刎頸之交也?
尉繚默然離座,生平第一次莊重地彎下了腰身。
天色濛濛見亮,隱隱雞鳴隨著涼爽的晨風飄蕩在王城。從林下小徑徜徉出宮,尉繚始終默然沉思,與來時判若兩人。李斯笑問一句:“繚兄得見虎狼之相,寧無一言乎?”尉繚止步,長吁一聲:“天下不一於秦,豈有天理哉!”
二、傲岸兩布衣 論戰說邦交
大雪紛飛,一輛厚簾篷車飛出王城,穿過長陽街向尚商坊轔轔而來。
尉繚入秦,給秦國廟堂帶來了一股新的衝力。從根本上說,尉繚的戰國四大轉折論第一次明晰地廓清了天下演變大勢,將一統華夏的潮流明白無誤地揭示出來,使嬴政君臣原本秘密籌劃的大業豁然明朗。此前,儘管嬴政君臣大出天下的謀劃也是明確的,但其根基點卻仍然在天下爭霸。也就是說,嬴政君臣此前的方略立足點是實力稱霸而一天下,準備硬碰硬地完成一統大業,並未明晰地想到這個“一”是否已經成為潮流所向?至於這個一潮流與秦國一天下的大略有無契合?影響何在?更加沒有明確想法與應對之策。尉繚大論將天下轉折大勢明朗化,秦國廟堂重臣人人有恍然大悟之感。其帶來的第一效應,是新銳君臣人人都生出了一種大道在前只待開步的緊迫感。其次效應,是嬴政君臣不約而同地覺察到,原先的實施方略需要某種修正。一番思忖一番會商,嬴政見到尉繚的旬日之後,在東偏殿舉行了重臣小朝會,特召尉繚與會。依據秦國傳統,這是對山東名士的最高禮遇——許布衣之士於廟堂直陳。除了在咸陽的王綰李斯鄭國等,藍田大營的王翦蒙恬也趕回來與會。這次小朝會,尉繚提出了“將一天下,文武並重”的八字方略。
尉繚的解說,始終縈繞在嬴政心頭。
“一天下者,非霸業也,實帝業也。霸業者,強兵鏖戰而使天下俯首稱臣也。帝業者,文武並重恩威兼施,而使天下渾然歸一也。方今六國雖弱,畢竟皆有百餘年乃至數百年之根基,皆有強兵稱霸之史蹟。便是目下,六國雖強弩之末,兵力土地人口猶存,若拼力重結合縱而一體抗秦,天下之勢猶難逆料也!終不能成合縱者,潮流之勢也。潮流者何?天下歸一之心也!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此之時,若僅憑重兵鏖戰,可能適得其反,甚或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