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立儲,甚或早三年立儲,會有後來這般狼狽麼?上天給了你近三十年的機會,你嬴政都一年又一年地在無休止地錘鍊中蹉跎過去了,上天還能給你機會麼?若上天將機會無窮無盡地只向你拋灑,天地間還有世事變換麼?
上天啊,嬴政的路走到頭了麼……
突然,一種莫名其妙地心境油然生出,嬴政本能地預感到,自己的生命將要完結了;此刻的清醒,或許是上天對他最後的一絲眷顧,教他妥善安排身後了……凝望著天邊殘月,一絲清冷的淚水爬上了面頰,嬴政的心猛烈地悸動了。想想,見到扶蘇是不可能了。然則,一定得給他留下一道詔書。可是,這道詔書該如何寫,一定要謹慎再謹慎。咸陽朝局縱然穩定,可沒有了自己這個皇帝龍頭,很難說便沒有突兀事變。任何一個舉措,都得防備其中的萬一之變。若是公然頒行立扶蘇為太子的立儲詔書,最大的萬一是甚?顯然,是詔書不能抵達九原。心念一閃,嬴政皇帝眼前驟然出現了趙高,又突然出現了李斯,這兩個人,誰會成為那個萬一?最大的可能,還是丞相李斯。因為,在他身後只有李斯有如此巨大的權力。趙高,一個宦者之身的中車府令而已,他能如何?相反,在防備這個萬一的諸般因素中,趙高反倒是一個可以制約這個萬一的因素。對,將詔書交趙高發出,而後再知會李斯,既不違法度,又可防患於未然。雖然如此,詔書還是不宜明寫立儲。畢竟,扶蘇的寬政主張與大臣們的分歧仍在,若未經皇帝大朝議決而獨斷立儲,將給扶蘇日後造成諸多不便。嬴政確信,以扶蘇的人望以及自己平素的期許,扶蘇若回咸陽主持大喪,朝臣一定會擁立扶蘇為國君。那麼,這道詔書只要使扶蘇能夠奉詔回到咸陽即可。想想,對了,這般寫法!幾行大字電光般閃爍在嬴政心頭——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會同大臣元老議立二世皇帝!
如此詔書,展開的過程便是:兵權交付大將軍蒙恬,扶蘇回咸陽主持皇帝國葬,而後再由扶蘇主持會同大臣並(皇族)元老議決擁立皇帝!這一切,完全符合秦國曆來的立儲立君傳統,也完全符合秦法以才具品性為立儲立君之根本的行法事實。從預後而言,也最大限度地消除了皇帝垂危而獨斷傳承的不利後果。列位看官留意,皇帝獨斷傳承,對於後世皇帝而言再自然不過,沒有誰會非議;然在緊接戰國之後的秦帝國時期,秦法之奉行蔚然成風,遵奉法治的嬴政皇帝選擇最符合法治傳統的方法,則是最為合理有效的選擇。否則,歷史不會留下那道如此不明確且只有一句話的善後半道詔書。
月亮已經沒有了,皇帝在晨風中打了一個寒戰。
皇帝沒有說話,艱難地點著竹杖轉身了:“趙高……回去……冷。”
“是有些冷。”一臉細汗的趙高小心翼翼地扶持著皇帝。
終於,嬴政皇帝艱難地回到了寢宮。皇帝沒有去寢室,沉重緩慢的步子不容置疑地邁向了書房。兩名太醫匆匆過來,皇帝卻揮了揮手。趙高一個眼神示意,兩名老太醫便站在了書房門口守候了。走進書房,嬴政皇帝頹然坐在書案前,閉目片刻,睜開眼睛道:“還有人麼?都教走了。”
“陛下,沒人了。只陛下與小高子兩人。”趙高恭敬地回答。
“趙高,你是大秦之忠臣麼?”皇帝的聲音帶著顯然的肅殺。
“陛下!小高子隨侍陛下三十六年,猶獵犬一般為陛下所用,焉能不忠!大秦新政,小高子也有些許血汗,焉能不忠!小高子若有二心,天誅地滅!”趙高臉色蒼白大汗淋漓,話語卻是異常利落。
“好。朕要書寫遺詔。”皇帝喘息著,艱難地說著,“詔成之後,你封存於符璽密室。朕一旦去了,即刻飛送九原扶蘇……明白麼?”
“小高子明白!”
“趙高若得欺天,九族俱滅。”
“陛下!……”
“好……筆,硃砂,白絹……”
趙高利落奔走,片刻間一切就緒。嬴政皇帝肅然正容,勉力端坐案前,心頭只閃爍著一個念頭:嬴政,一定要挺住,要寫完遺詔,不能半途而廢。終於。嬴政皇帝顫巍巍提起了大筆,向白絹上艱難地寫了下去——
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
突然,嬴政皇帝大筆一抖,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頹然伏案。
嬴政皇帝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支撐坐起,又一次頹然倒下。
猛然一哽,嬴政皇帝手中的大筆啪地落到腳邊,圓睜著雙眼一動不動了。
這一刻,是公元前210年七月丙寅日(二十二日)①黎明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