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泥土大汗淋漓,兀自挺身直立目光炯炯一副隨時待命模樣。王綰看得心下一熱,過來低聲一句:“趙高,先去歇息用飯,這裡有我。”趙高卻渾然無覺,只直挺挺石雕一般矗著,連一臉汗水也不擦一擦。片刻,嬴政抬頭:“小高子,沒你事了,歇息去。”趙高武士般嗨的一聲,大步赳赳出廳,步態身姿竟沒有絲毫疲憊之像。
“幹練如趙高者,難得也!”王綰不禁一聲讚歎。
“這是李斯之見,你看看如何?”嬴政將大羊皮紙一抖,遞了過來。
王綰飛快瀏覽,心下不禁猛然一震。李斯的上書顯然是急就章,羊皮紙上淤積一層擦也擦不掉的泥色汗水,字跡卻是一如既往的工穩蒼健,全篇只有短短几行:“法不可棄,民不可傷。臣之謀劃:荒年賦稅不免不減,然則可緩;賦稅依數後移,郡縣記入民戶,許豐年補齊;日後操持之法,只在十六字:一歉二補,一荒三補,平年如常,豐年補稅。”
門外腳步急促,蒙恬匆匆走進:“君上,李斯回書如何?”
“自己看。”正在轉悠的嬴政淡淡一句。
“咸陽令如此快捷?”王綰有些驚訝,立即遞過那張大羊皮紙。
“我派衛士釘在宮門,趙高回來便立即報我。”蒙恬一邊說話,一邊飛快瀏覽。
“李斯謀劃如何?”嬴政轉悠過來。
“妙!絕!”蒙恬啪啪兩掌拍得山響。
“我等只在免、減兩字打轉,如何便想不到個緩字?”王綰也笑了。
“是也!如此簡單,只要往前跨得一步……服!”蒙恬哈哈大笑。
嬴政卻沒有笑,拿過黑乎乎髒兮兮的羊皮紙,手指撣著紙角喟然一嘆:“風塵荒野,長策立就,李斯之才,天賦經緯也!”見蒙恬王綰只是點頭,嬴政一笑,“天機一語道破,原本簡單。可便是這簡單一步,難倒多少英雄豪傑?不說了,來,先說說如何下這道王書?”三人圍著嬴政的大案就座,王綰先道:“李斯已經明白確定法程,若君上沒有異議,王書好擬。”嬴政微微搖頭:“不。這道王書非同尋常,不能只宣示個賦稅辦法。蒙恬,你先說說。”蒙恬盯著攤在青銅大案中央的那張黑乎乎髒兮兮的羊皮紙,一拱手肅然正色道:“以臣之見,這道王書當分三步:一,論治道,軸心便是李斯的八個字,法不可棄,民不可傷,昭示秦法護民之大義,使朝野些許臣民的更法之心平息,使山東六國攻訐秦國法治的流言不攻自破!二,今歲賦稅的緩處之法;三,日後年景的賦稅處置之法,分歉年、平年、豐年三種情形,確定緩賦補齊之法。”王綰立即點頭:“若能如此,則這道王書可補秦法救災不周嚴之失,堪為長期法令。”嬴政點頭拍案:“好!王綰按此草書,午時會商,若無不當,立即頒行。”
“君上歇息,我留下與長史參酌。”
“不用。有你這個大才士矗在邊上,我反倒不自在。”王綰笑了。
嬴政站起一揮手:“咸陽事多,蒙恬趕緊回去,午時趕來便是。”
王綰也跟著站起:“君上也趕時歇息片刻,我到自己書房去。”
嬴政原本是要守在書房等王綰草書,可王綰卻不等他說話便大步匆匆去了。情知長史疼惜自己沒日沒夜,嬴政只有搖搖頭,硬生生憋住了喚回王綰的話語,跟著蒙恬的身影出了書房,向寢宮庭院大步趕去。
天色濛濛欲亮,浩浩春風又鼓盪著黃塵瀰漫了咸陽。
嬴政狠狠地對天吐了一口:“天!你能憋得再旱三年,嬴政服你!”
四、天奪民生 寧不與上天一爭乎
二月中到三月初,是秦國啟耕大典的時日。
啟耕大典,是一年開首的最重大典禮。定在哪一日,得由當年的氣候情形而定。但無論司天星官將啟耕大典選在哪一日,往年正月一過,事實上整個關中便甦醒了。楊柳新枝堪堪抽出,河冰堪堪化開,渭水兩岸的茫茫草灘堪堪泛綠,人們便紛紛出門,趁著啟耕大典前的旬日空閒踏青遊春。也許,恰恰是戰國之世的連綿大戰,使老秦人更為珍惜一生難得的幾個好春,反倒是將世事看開了。總歸是但逢春綠,國人必得縱情出遊,無論士農工商,無論貧富貴賤,都要在青山綠水間徜徉幾日。若恰逢暖春,原野冰開雪消,灞水兩岸的大片柳林吐出飛雪般飄飄柳絮,渭水兩岸的茫茫灘頭草長鶯飛,踏青遊春更成為秦川的一道時令形勝。水畔池畔山谷平川,但有一片青綠,必有幾頂白帳,炊煙裊裊,歌聲互答,活生生一片生命的歡樂。一群群的老秦人遙遙相望,頂著藍天白雲,踩著茸茸草地,敲打著瓦片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