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立即走到秦王案前,低聲道:“君上明知老廷尉等反對更法,何出此令?”
嬴政淡淡一笑:“秦國萬一絕路,安民大於奉法。”
“君上是說,秦法無助於國家災難?”蒙恬大為驚訝。
見蒙恬驚訝的神色,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不是我說,是更法者說也!”
“那,君上信麼?”
“你個蒙恬,嬴政是信邪之輩?”年青的秦王臉色很不好看。
“君上方才說,萬一絕路,安民大於奉法。”蒙恬只看著燈說話。
嬴政不耐地一擺手:“長策未出,不能先做萬一之想麼?”
“縱然萬一,也不能往更法路子上走。”
嬴政默然片刻,一聲喘息,終於冷靜地點點頭:“蒙恬,提醒得好。”
蒙恬轉過身來:“會議已罷,只待決斷,只怕沒有更好謀劃了。”
“不!一定會有。”
“君上是說,李斯?”
“對!李斯說法未到,便不能說沒有更好謀劃。”
“君上確信,李斯會有解難長策?”
“蒙恬,你疑李斯經緯之才?”
蒙恬默然,硬生生吞進了一句跳到口邊的話,以蒙恬之才而束手無策,王何堅信李斯?當然,蒙恬還有一句話,以秦王決事之快捷尚且猶疑不能拍案,李斯不可能提出恰當謀劃。然則,王者畢竟是最後決斷,有成算暫且壓下也未可知,此話終究不能說。嬴政見蒙恬神色有些古怪,不禁揶揄地一笑:“蒙恬啊,人各有能,李斯長策偉略之才,我等還得服氣也。”一句話說得蒙恬也呵呵笑了,服服服,我也只是把不準說說而已。秦王一陣笑聲,好好好,估摸趙高天亮也就回來了,你回去歇息片刻,卯時再來。
蒙恬不再說話,一拱手走了。
老內侍正好將食車推進書房旁廳。嬴政匆匆吃了一隻羊腿兩張鍋盔,喝了一盆胡地苜蓿湯,又進了書房正廳。暮色降臨,銅燈掌起,嬴政精神抖擻地坐在了堆滿文卷的書案前,提起蒙恬為他特製的狼毫大筆,展開一卷卷竹簡批點起來。嬴政早早給王綰立下了法度:每日公文分兩次抬進書房——白日午時一次,夜間子時末刻一次;無計多少,當日公文當日清,當夜一定全部批閱完畢;天亮時分,長史王綰一踏進書房,便可依照批示立即運轉國事。
去歲大旱以來,幾乎每件公文都是緊急事體。嬴政又變為隨時批閱,幾乎沒有片刻積壓,即或短期出巡,在王車上也照樣批閱文書。開春之後的公文,則大多涉及涇水河渠,不是各方重大訊息,便是請示定奪的緊急事務。為求快捷,王綰將屬下專司傳送文書的謁者署緊急擴充套件,除了將十餘輛謁者傳車增加到三十輛,又專設了一支飛騎信使馬隊,凡緊急事務的公文,幾乎是從來不隔日隔夜便送達各方,沒有一件耽擱。而快速運轉的源頭,便在嬴政的這張碩大書案。批示不出來,國事節奏想快也是白搭。年青的秦王親政兩年餘,這種快捷利落之風迅速激盪了秦國朝野,即便是最為遙遠的巴蜀兩郡,文書往返也絕不過月。關中內史署直轄的二十多個縣,更是文書早發晚回。秦國官員人人惕厲敬事,不敢絲毫懈怠。
咸陽箭樓四更刁斗打起,嬴政還沒有離開書房。王綰知道,不是文書沒批完,是趙高還沒有回來。依著日常法度,王綰在王書房掌燈半個時辰後便可回府歇息,其餘具體事務,由輪流當班的屬吏們處置。兩年多來,雖然王綰從來沒有按時出過王城,可也極少守到過四更之後。今日事情特異,王綰預料秦王定然要等李斯回話,隨後必然有緊急事務,所以王綰也守在外廳,一邊梳理文卷一邊留意書房內外動靜。
五更時分,夜色更見茫茫漆黑,料峭春風呼嘯著掠過王城峽谷,瀰漫出一股顯然的塵土氣息。書房正廳隱隱傳來嬴政的一陣咳嗽聲,王綰不禁便是一聲嘆息。山清水秀的秦川,被大旱與河渠折騰得煙塵漫天,也實在是曠古第一遭了。王綰輕輕咳嗽了幾聲,正要進書房勸說秦王歇息,便聞王城大道一陣馬蹄聲急雨般敲打逼近,連忙快步走出迴廊,遙遙急問一聲:“可是趙高?”
“長史是我!趙高!”馬蹄裹著嘶啞的聲音,從林蔭大道迎面撲來。
王綰大步下階:“馬給我,你先去書房,君上正等著。”
趙高撂下馬韁,飛步直奔王書房。
王綰吩咐一個當班屬吏將馬交給中車署,自己也匆匆進了書房。
“李斯上書。”嬴政對王綰輕聲一句,目光卻沒有離開那張羊皮紙。
趙高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