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信侯嘗言:《呂氏春秋》便是《呂氏春秋》,無門無派。”
“自成一家。可是此意?”
“言外之意,李斯向不揣摩。”
“本門師學,先生如何評判?”嬴政立即轉了話題。
“李斯為文信侯效力,非棄我師之學也。”李斯先一句話申明瞭學派立場,而後侃侃直下,“我師荀子之學,表儒而裡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國而言,與老派法家有別,無疑屬於當世新法家。與《呂氏春秋》相比,荀學之中法治尚為主幹,為本體。《呂氏春秋》則以王道為主幹,為本體,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此,兩者之分水嶺也。”
“荀學中法治‘尚’為本體,卻是何意?”
“據實而論,荀學法治之說,仍滲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李悝、商君等老派正統法家,則唯法是從,法制至上。兩相比較,李斯對我師荀學之評判,便是‘法制尚為本體’。當與不當,一家之言也。”李斯謙遜地笑笑,適時打住了。
“何謂一家之言?有人貶斥荀學?”嬴政捕捉很細,饒有興致。
“他家評判,無可厚非。”李斯從容道,“斯所謂一家之言,針對荀派之內爭也。李斯有師弟韓非,非但以為荀學不是真法家,連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韓非之學說,才是千古以來真正法家。是故,李斯之評判,荀派中一家之言也。”
“噢——?這個韓非,倒是氣壯山河。”
“秦王若有興致,韓非成書之日,李斯可足本呈上。”
“好!看看這個千古真法家如何個真法?”嬴政拍案大笑一陣,又回到了本題,“先生一番拆解,倒是剖析分明。然嬴政終有不解:仲父已將《呂氏春秋》足本送我,如何又以非常之法公諸於天下?”
李斯一時默然,唯有艙外風聲流水聲清晰可聞。嬴政也不說話,只在幽幽微光中專注地盯著李斯。沉吟片刻,李斯斷然開口:“文信侯此舉之意,在於以《呂氏春秋》誘導民心。民心同,則王顧忌,必行寬政於民,亦可穩固秦法。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秦法不得民心?”
又是片刻默然,李斯又斷然開口:“秦法固得民心。然則,庶民對秦法,敬而畏之。對寬政緩刑,則親而和之。此乃實情,孰能不見?敬畏與親和,孰選孰棄?王自當斷。”
“敢問先生,據何而斷?”
“據秦王之志而斷,據治國之圖而斷。”
“先生教我。”嬴政霍然起身,肅然一躬。
李斯粗重地喘息了一聲,也起身一拱手,正色道:“秦王之志,若在強兵息爭,一統天下,則商君法制勝於《呂氏春秋》。秦王之志,若在做諸侯盟主,與六國共處天下,則《呂氏春秋》勝於商君法制。此為兩圖,李斯無從評判高下。”
“先生一言,掃我陰霾也!”驟然之間,嬴政哈哈大笑快意之極,轉身高聲吩咐,“小高子,掌燈上酒!蒙恬進來,我等與先生浮一大白!”
河風蕭蕭,長槳搖搖,六盞風燈在漫天霧霾中直如螢火。這螢火悠悠然逆流西上,漫無目標地從灃京谷漂進漂出,又一路漂向秦川西部。直到兩岸雞鳴狗吠曙色濛濛,螢火快船才順流直下回到了咸陽。
燈明火暖的廳堂,呂不韋聽完了蔡澤敘說,沉吟不語了。
蔡澤已經有了酒意,一頭白髮滿面紅光地呷呷笑著:“文信侯怪亦哉!書不成你憂,書成你亦憂,莫非要做憂天杞人不成?老夫明告,今日咸陽南門那轟轟然殷切民心,是人便得灼化!《呂氏春秋》一鳴驚天下,壯哉壯哉!”呂不韋卻沒有半點兒激昂亢奮,只把著酒爵盯著蔡澤,一陣端詳,良久淡淡一笑:“老哥哥,《呂氏春秋》當真有開元功效?”“然也!”蔡澤以爵擊案,呷呷激昂,“民心即天心。得民擁戴,夫復何求矣!”呂不韋卻是微微搖頭輕輕一嘆:“綱成君呵綱成君,書生氣也。”蔡澤驀然瞪圓了一雙老眼:“文信侯此言何意?莫非王城有甚動靜?有人非議《呂氏春秋》!”“沒有。”呂不韋搖搖頭,“然則,恰恰是這動靜全無,我直覺不是吉兆。”
“豈有此理!”
“老哥哥少安毋躁。”呂不韋笑得一句,說了一番前後原委。
還在蔡澤一力辭官又奔走辭行之際,呂不韋便依照法度,將《呂氏春秋》全部謄刻足本交謁者傳車謁者,秦官,職司公文傳遞。傳車,有謁者署特殊旗幟與標記的公文傳送車輛。,以大臣上書正式呈送秦王書房。呂不韋之所以沒有親自呈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