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能事幹員,都是目下秦國的少壯棟樑。王綰已經職掌長史樞要,王翦、蒙恬已經是領軍大將都城大員,李斯、鄭國則正在為秦國籌劃一件驚世工程。此中要害在於,除了蒙恬,這幾個少壯棟樑都是呂不韋門下親信。王綰是呂不韋屬下年青的老吏,王翦是呂不韋一力舉薦的上將軍備選人,更是奉了呂不韋秘密兵符入雍勤王才有了大功的。李斯更是呂不韋最器重的門客,鄭國是呂不韋一己決斷任命的總水工,兩人都是涇水工程的實際操持者。如此等等,呂不韋看得清楚,相信秦王政也看得清楚。若《呂氏春秋》不能被當做治秦長策,屆時這幾個少壯棟樑一齊離開秦國,便將對秦王造成最直接最強大的壓力,若秦王政要請回這些棟樑人物,必然得承認《呂氏春秋》的治國綱要地位。
從謀事成敗說,這一步棋遠比民心更為重要。
民心不能不顧,然也不能全顧。蓋民心者,有勢無力也,眾望難一也。推行田制之類的實際法度要倚賴民心,然推行文明大義之類的長策偉略,民心便無處著力了。唯其如此,公示《呂氏春秋》而爭民心之勢,虛兵也。少壯棟樑去職離秦,實兵真章也。然則,令呂不韋預料不到的是,最牢靠的王綰第一個拒絕離秦,而理由竟是《呂氏春秋》倡導的貴公去私!更為蹊蹺者,王綰最後還有“私言”,要他收回《呂氏春秋》而專一領國。第一眼看見這行字,呂不韋心頭便是一跳。王綰雖忠秦王之事,然在治學上卻歷來推崇呂不韋的義兵寬政之說,斷無此勸之理;出此言者,得秦王授意無疑。果真如此,便是說,年青的秦王政向自己發出了一個明確訊息:收回《呂氏春秋》,文信侯依然是文信侯,丞相依然是丞相。雖然沒說否則如何,可那需要說麼?這個訊息傳遞的方式,教呂不韋老大不舒坦。年青的秦王政與呂不韋素來親和,往昔艱難之時,老少君臣也沒少過歧見,甚或多有難堪爭辯。然無論如何,那時候的嬴政從來都是直言相向,呂不韋不找他去“教誨”,他也會來登門“求教”。即或是最艱危的時刻,嬴政對呂不韋也是決然坦言的,哪怕是冷冰冰大有憤然之色。曾幾何時,如此重大的想法,嬴政卻不願直面明言了,因由何在?
驀然之間,呂不韋心頭一沉。
自嫪毐之亂平息,嬴政突兀患病,臥榻月餘。呂不韋與秦王政的會晤,已經少得不能再少了,大體一個月一次,每次都是議完國事便散,再也沒有了任何敘談爭辯夤夜聚酒之類的君臣相得。呂不韋反覆思忖,除了自己與嫪毐太后的種種牽連被人舉發,不會有別的任何大事足以使秦王政如此冷漠地疏離自己,而自己只能默默承受。然則,果真如此,這個殺伐決斷強毅凌厲的年青秦王如何便能忍了?半年無事,呂不韋終於認定:秦王政確實是忍下了這件事,然也確實與自己割斷了曾經有過的“父子”之情,只將自己做丞相文信侯對待了。如果說,別的事尚不能清晰看出秦王的這種心態,目下這件事卻是再清楚不過——年青的秦王再也不想見自己,再也不願對自己這個三安秦國的老功臣直面說話了。
雖無酒意唏噓,心頭卻是酸楚朦朧。
呂不韋素來矜持潔身,不願在書房失態,便扶著座案搖晃著站了起來。走到了廊下,迎著清冷的秋風一個激靈,呂不韋精神頓時一振。轉悠到那片紅葉遍地枝幹猙獰的胡楊林下,呂不韋已經完全清醒了。平心而論,呂不韋對嬴政是欣賞備至的。立太子,督新君,定朝局,輔國家,呂不韋處處呵護嬴政,事事督導嬴政,從來沒有任何顧忌,該當是無愧於天地良知的。嬴政不是尋常少年,對他這個仲父也是極為敬重的。每每是太后趙姬無可奈何的事,只要呂不韋出面,嬴政從來沒有違拗過。若非嫪毐之事給自己烙下了永遠不能洗刷的恥辱,呂不韋相信,秦王政與自己會成為情同父子的真正的君臣忘年交,即或治國主張有歧見,也都會坦坦蕩蕩爭辯到底,最終也完全可能是相互吸收協力應事。此前二十餘年,一直是呂不韋領政,顯然的一個事實是:寬政緩刑在秦國已經開了先例,而且不是一次,足證呂不韋之治國主張絕非全然不能在秦國推行。年青的秦王親政以來,也從來沒有公然否定過寬政緩刑。然則,自嫪毐叛亂案勘審完畢,老少君臣便莫名其妙地疏離了僵持了……
“稟報文信侯:李斯從涇水回來,沒有來府,上了王船。”
“李斯?上王船了?”
呂不韋愣怔良久,徑自向霜霧籠罩的林木深處去了。
暮色時分,李斯匆匆來到了丞相府。
暖廳相見,呂不韋一句未問,李斯便坦然地簡約敘說了不意被請上王船的經過。末了,李斯略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