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侯生記得,自己當時確實打了個冷戰。
當遊歷到會稽郡時,盧生吩咐侯生在震澤(今太湖)東岸的一座山莊等候,他自己要去做一件私事。盧生一去月餘,回來後風塵僕僕疲憊至極,倒頭大睡了好幾日才緩過神來。究竟何事?盧生雖始終沒有吐露一個字,然其舉止神色卻呈現出一種難以按捺的興奮,以至侯生疑慮了許多時日。後來,回程路過侯生故里,盧生頗為神秘地一次給了侯生百金,說是此次完成使命的皇帝賞賜,教侯生好生安置家人。侯生原本尋常人家,得此重金大為驚喜,對盧生的種種疑慮立即煙消雲散,覺得這個神秘兮兮的方士一定是個通天人物,否則,何以能如此不動聲色地舉手便有百金之賞?也就是從攜帶重金榮歸故里的那一次開始,侯生成了盧生的莫逆至交。
御史丞的勘驗殺人事件,在博士宮引起了極大恐慌。六百餘新進儒生,更是瀰漫著驚恐不安,紛紛流傳著國府獨獨刁難儒家的秘密流言,日夜都在三五成群地議論如何在勘驗儒生博士之前逃生。在第三日的深夜子時,盧生輕步走進了侯生的四進庭院,徑人寢室將沉睡的侯生拉了起來。侯生萬分驚訝地看著這個突兀站在榻前的熟悉身影,無論如何不明白盧生從來沒有來過這裡,如何能不驚動一個僕人而如此準確地摸到自己榻前?然一切都來不及細問,侯生便跟著盧生走了。垂簾輜車一陣曲曲折折,來到了一座極其隱秘的莊院。盧生只淡淡說了一句,此乃老夫密居,神仙也找不到。在一座四面石壁的地下密室裡,侯生看到了種種生平未見的稀奇古怪的物事。燭光之下,種種石工刀具、各種顏色的怪石、各種顏色的草藥、各種式樣的鼎爐、叫不上名字的種種丹砂粉末等等等等如山堆積,侯生又一次驚訝得語不成聲了。
“今日正事,足下切勿分神。”盧生正色一句,拿來了兩罐涼茶。
兩人在一張坐案前對面坐定,盧生卻良久沒有說話。侯生不明就裡,對此等神秘所在又大覺不適,焦急地催促盧生快說。盧生長吁一聲,突兀開口道:“足下身為儒家博士,寧不為儒家存亡憂心乎!”侯生驚訝道:“儒家有存亡危機?兄臺何須危言聳聽也!”盧生輕輕冷笑一聲道:“方士術士尚且慘遭橫禍,儒家豈能沒有更大災劫?”侯生道:“儒家畢竟正經學派,有教化之能。”盧生冷冷道:“正經學派?足下何其童稚也!老夫最清楚,在皇帝眼裡,方士尚且有用,儒家則連狗屎都不如!看看你等儒家博士之侷促,看看老夫之舒泰,你便說,皇帝看重哪家?”侯生道:“既然如此,這,這次皇帝為何也殺方士術士?”盧生道:“這便是大險所在。皇帝為了根除六國老世族復辟,要先根除種種呼應。這是打國事仗,叫做剪除羽翼,孤其軸心!先拿這群方士開刀,一石二鳥:既向天下表白自家不信虛妄,又教天下明白,復辟貴族與方士術士一般,都是妖邪虛妄之士!方士之後,便是儒家!足下不信麼?”侯生惶惑道:“兄臺如此明白,何不事先警示同門?兄臺既非儒家,何以如此關照儒家?”
“老夫不是真方士,方士不是老夫同門。”
“啊!那那那,兄臺何許人也!……”
“好。老夫今日便顯了真身。”
“真身?”侯生心頭猛然一個激靈,如遇妖邪一般。
“老夫,本名魯定文,魯國宮室後裔……”
“啊!周,周,周公之後?”侯生又一次瞠目結舌了。
盧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汩汩大飲了一陣涼茶,這才沉重緩慢地說起了自己的家世。盧生說,自己是魯公嫡傳子孫,自魯頃公二十四年之後①,魯室公族悉數敗落流散。自己的父親不堪屈辱,不到三十歲便死了,臨死時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叫做定文。魯定文是被母親在艱難中教養成人的。還在童稚時期,母親便親自教定文讀《魯頌》。每日雞鳴時分,魯定文便要捧著竹簡在小小庭院裡高聲唸誦:“大哉周公,允文允武。諸侯於魯,大啟爾宇。敬明其德,敬慎威儀。濟濟多士,克廣德心。保彼東方,魯邦是常。復周公之宇,萬民是若!”
魯定文十六歲那年,母親大病了一場,痊癒後一雙眼睛莫名其妙地失明瞭。一天,母親將兒子喚進了狹小庭院最後一進的家廟,教兒子跪在了列祖列宗的木雕像前。白髮蒼蒼身著赭紅補丁衣裙的母親,靠著紅漆剝落的大柱,莊重地開口了:“定文,你本何姓?”“定文字姓姬,乃周公後裔。”魯定文沒有絲毫猶豫。“而今姓甚?”
“定文而今姓魯,明魯國不滅之志!”魯定文同樣沒有絲毫猶豫。母親又問:“魯定文志向何在?”魯定文高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