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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的扶蘇,更多地擔心著父親。
扶蘇知道,父皇最是敬重愛惜功臣。舉凡能才,父皇無不與之迅速結成篤厚的情誼,且從來不去計較那些常人難以容忍而名士又常常難免的瑕疵與狂傲。山東老世族攻訐父皇,說秦王用人時卑躬屈膝,不用人則殘忍如虎狼,這便是當年尉繚子說出的那句話“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然則,李斯也好,尉繚子也好,頓弱也好,鄭國也好,姚賈也好,王次仲也好,茅焦也好,淳于越、叔孫通、周青臣一般博士也好,無論哪個山東名士,只要親見了父皇且與父皇相處幾日,則無一不對父皇感佩有加,甘為大秦忠誠效力,數十年無一例外。人固可一時一事偽善之,然則數十年面對接踵而來的英雄名士,始終如一地敬重結交,偽善為之,豈非痴人說夢!所以如此,在於父皇從不猜忌用事之能臣,從來沒有過某功臣功高震主之狐疑。文臣如王綰李斯,武臣如王翦蒙恬,此四人堪稱帝國四柱,然父皇卻無一不與之情同摯友。即或有政見分歧,只要不涉及根本性長策大略,父皇從來都是豁達處置,誰對聽誰,決不以王權強扭政事。唯其如此,父皇親政二十餘年,秦國僅僅犯過一次大錯,那便是逐客令事件。然則即或是逐客令,父皇幾乎也是閃電般收住了腳步,立即召回了李斯,並從此以李斯為用事重臣。而自滅六國大戰開始以來,父皇在雷電風雲變幻莫測的天下大決中,堪稱沒有一次根本性失誤。所以能如此驚人地明斷決策,其根本之點,便是父皇敬重能才信任功臣,真正地做到了群策群力。此間的滅楚之戰牽涉出的人事格局,堪稱典型。滅魏之後,因王賁崛起,父親生出了大用年青將領之心,是以讚賞李信的勃勃雄心與二十萬伐楚的方略,而擱置了王翦的六十萬方略。及至李信兵敗,父親立即大徹大悟,非但全力起用王翦,將舉國大軍交於王翦,且徹底排除了軍功衡平的想法,滅國大戰再未交於任何未曾統領過大軍的年青將領。從此而有王翦滅楚,王賁斬除燕趙根基並最後滅齊,而有王翦滅三國,王賁滅兩國的王氏巨大軍功。耐人尋味者,縱然是父親少年摯友的蒙恬上將軍,也沒有滅國之戰,而始終扛著風雲難測的九原邊患。凡此等等,皆在一個根本理念,便是父皇處置根本大事上力求以最可靠統帥決戰國家命運,而不以國家命運輕易弄險,輒有挫折,則立即悔悟。這一切,事後看來似乎是那麼簡單,然身處其中,卻絕非易事。便是被諸多名士們尊崇的夏商周三代聖王,其對能才功臣之殺戮也是屢見不鮮;春秋戰國之世,各國殺戮功臣遺棄能才,更是連篇累牘地發生著。即便是父皇之前的秦國,也有過車裂商君、棄用張儀範雎、逼殺白起的恥辱事件。獨有父皇親政之後的秦國,除政見根本兩端的呂不韋被父皇逼殺(賜死),此後沒有一個功臣出事;縱然是父皇稱帝,連藉機貶黜功臣的事端也沒有發生一件。可以說,始皇帝之秦帝國,其人才之雄厚之穩定,足以傲視千古!
忽然之間,棟樑摧折,父皇挺得住麼?
靈車在關中整整走了三日三夜,進入咸陽,反倒平靜了。白茫茫的挽幛長幡淹沒了寬闊的正陽大道,數不清的香案祭品堆滿了每家門前。舉凡青壯都趕到了十里郊亭,城門內外與大街小巷則聚滿了默默飲泣的老人婦孺。扶蘇護持著靈車進入太廟外松林時,遠遠便看見了郎中令蒙毅率領的皇室儀仗,看見了巍巍石坊前顫巍巍走來的父親。那一刻,扶蘇心頭猛然一陣絞痛,眼前一黑便從馬上栽倒下來。直到夜來蘇醒,扶蘇眼前仍然死死地定著那個驚心動魄的瞬間——四十歲出頭的父親,竟然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兩鬢如霜鬚髮灰白的老人!
“長公子,兩老將軍的靈柩無差,已經進了太廟冰室。”
扶蘇是在張蒼的溫聲細語中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便問:“目下何時?”張蒼說:“堪堪二更。”扶蘇霍然坐起,叫一聲備車,便要進皇城探視父親。張蒼連忙攔住,說皇帝有口詔:扶蘇自請護靈,殊為可嘉,養息復原後再議國事。正在此時,趙高來了,說皇帝陛下問長公子有無大礙?見趙高雙眼紅腫,扶蘇忙問:“父皇目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