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這象徵著我的謙虛,表示我‘蹩腳’⑥。我於是發明了纏小腳和高跟鞋,因為我的殘疾有時也需要掩飾,尤其碰到我變為女人的時候。”
我忍不住發問說:“也有瞻仰過你風采的人說,你老人家頭角崢嶸,有點像……”
他不等我講完就回答說:“是的,有時我也現牛相⑦。這當然還是一種象徵。牛慣做犧牲,可以顯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並且,世人好吹牛,而牛決不能自己吹自己,至少生理構造不允許它那樣做,所以我的牛形正是謙遜的表現。我不比你們文人學者會假客氣。有種人神氣活現,你對他恭維,他不推卻地接受,好像你還他的債,他只恨你沒有附繳利錢。另外一種假作謙虛,人家讚美,他滿口說慚愧不敢當,好象上司納賄,嫌數量太少,原壁退還,好等下屬加倍再送。不管債主也好,上司也好,他們終相信世界上還有值得稱讚的好人,至少就是他們自己。我的謙虛總是頂徹底的,我覺得自己就無可驕傲,無可讚美,何況其他的人!我一向只遭人咒罵,所以全沒有這種虛榮心。不過,我雖非作者,卻引起了好多作品。在這一點上,我頗像--”他說時,毫不難為情,真虧他!只有火盆裡通紅的碳在他的臉上弄著光彩,“我頗像一個美麗的女人,自己並不寫作,而能引起好多失戀的詩人的靈感,使他們從破裂的心裡--不是!從破裂的嗓子裡發出歌詠。像拜倫、雪萊等寫詩就受到我的啟示⑧。又如現在報章雜誌上常常鬼話連篇,這也是受我的感化。”
我說:“我正在奇怪,你老人家怎會有工夫。全世界的報紙都在講戰爭。在這個時候,你老人家該忙著屠殺和侵略,施展你的破壞藝術,怎會忙裡偷閒來找我談天。”
他說:“你頗有逐客之意,是不是?我是該去了,我忘了夜是你們人間世休息的時間。我們今天談得很暢,我還要跟你解釋幾句,你說我參與戰爭,那真是冤枉。我脾氣和平,頂反對用武力,相信條約可以解決一切,譬如浮士德跟我歃血為盟,訂立出賣靈魂的契約⑨,雙方何等斯文!我當初也是個好勇鬥狠的人,自從造反失敗,驅逐出天堂,聽了我參謀的勸告,悟到角力不如角智,從此以後我把誘惑來代替鬥爭⑩。你知道,我是做靈魂生意的。人類的靈魂一部分由上帝挑去,此外全歸我。誰料這幾十年來,生意清淡得只好喝陰風。一向人類靈魂有好壞之分。好的歸上帝收存,壞的由我買賣。到了十九世紀中葉,忽然來了個大變動,除了極少數外,人類幾乎全無靈魂。有點靈魂的又都是好人,該歸上帝掌管。譬如戰士們是有靈魂的,但是他們的靈魂,直接升入天堂,全沒有我的份。近代心理學者提倡“沒有靈魂的心理學”,這種學說在人人有靈魂的古代,決不會發生。到了現在,即使有一兩個給上帝挑剩的靈魂,往往又臭又髒,不是帶著實驗室裡的藥味,就是罩了一層舊書的灰塵,再不然還有刺鼻的銅臭,我有愛潔的脾氣,不願意撿破爛。近代當然也有壞人,但是他們壞得沒有性靈,沒有人格,不動聲色像無機體,富有效率像機械。就是詩人之類,也很使我失望;他們常說表現靈魂,把靈魂全部表現完了,更不留一點兒給我。你說我忙,你怎知道我閒得發慌,我也是近代物質和機械文明的犧牲品,一個失業者,而且我的家庭負擔很重,有七百萬子孫待我養活⑴。當然應酬還是有的,像我這樣有聲望的人,不會沒有應酬,今天就是吃了飯來。在這個年頭兒,不愁沒有人請你吃飯,只是人不讓你用本事來換飯吃。這是一種苦悶。”
他不說了。他的淒涼佈滿了空氣,減退了火盆的溫暖。我正想關於我自己的靈魂有所詢問,他忽然站起來,說不再坐了,祝我“晚安”,還說也許有機會再相見。我開門相送。無邊際的夜色在靜等著他。他走出了門,消溶而吞併在夜色之中,彷彿一滴雨歸於大海。註釋:①密爾頓《失樂園》第一卷就寫魔鬼因造反,大鬧天堂被貶。但丁《地獄篇》第二十四句寫魔鬼在冰裡受苦。②像卡爾松與文匈合作的《魔鬼》(Garcon&Vinchon:LeDiable)就蒐集許多民間關於魔鬼的傳說。③歌德《浮士德》第一部巫灶節,女巫怪魔鬼形容改變,魔鬼答謂世界文明日新,故亦與之俱進。④《地獄篇》第二十七句魔鬼自言為論理學家。《浮士德》第一部《書齋節》魔鬼自言雖無所不知,而見聞亦極廣博。⑤柯律治《魔鬼有所思》、騷賽《魔鬼閒行》二詩皆言魔鬼以謙恭飾驕傲。⑥魔鬼跛足,看勒薩日(Lesage)《魔鬼領導觀光記》(LeDiable Boiteux)可知。又笛福(Defoe)《魔鬼政治史》(Political His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