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年頭兒,竟能跟夏天的霍亂、冬天的感冒同樣流行。藥方呢,聽說也有一個:把古今中外詩文集都付之一炬,化灰吞服。據云只要如法炮製,自然胸中氣消,眼中釘拔,而且從此國強民泰,政治修明,武運昌盛!至於當代名人與此相同的弘論,則早已在銷行極廣的大刊物上發表,人人熟讀,不必贅述。
文學必須毀滅,而文人卻不妨獎勵——獎勵他們不要作文人。蒲伯(Pope)出口成章(Lispinnumbers),白居易生識之無,此類不可救藥的先天文人畢竟是少數。至於一般文人,老實說,對於文學並不愛好,並無擅長。他們弄文學,彷彿舊小說裡的良家女子做娼妓,據說是出於不甚得已,無可奈何。只要有機會讓他們跳出火坑,此等可造之才無不廢書投筆,改行從良。文學是倒黴晦氣的事業,出息最少,鄰近著飢寒,附帶了疾病。我們只聽說有文丐;像理丐、工丐、法丐、商丐等名目是從來沒有的。至傻極笨的人,若非無路可走,斷不肯搞什麼詩歌小說。因此不僅旁人鄙夷文學和文學家,就是文人自己也填滿了自悲心結,對於文學,全然缺乏信仰和愛敬。譬如十足文人的揚雄在《法言》裡就說:“雕蟲篆刻,壯夫不為。”可見他寧做壯丁,不做文人。因此,我們看見一個特殊現象:一切學者無不威風凜凜,神氣活現,對於自己所學科目,帶吹帶唱,具有十二分信念;只有文人們懷著鬼胎,賠了笑臉,抱愧無窮,即使偶爾吹牛,談談“國難文學”、“宣傳武器”等等,也好像水浸溼的皮鼓,敲擂不響。歌德不作愛國詩歌,遭人唾罵,因在《語錄》(Gespracechemit Eckermann)裡大發牢騷,說不是軍士,未到前線,怎能坐在書房裡吶喊做戰歌。(Kriegs liederschrei benundinZimmersiteenl)。少數文人在善造英雄的時勢底下,能談戰略,能做政論,能上條陳,再不然能自認導師,勸告民眾。這樣多才多藝的人,是不該在文學裡埋沒的。只要有機會讓他們變換,他們可以立刻拋棄文藝,別幹營生。
雪萊在《詩的辯護》裡說文人是“人類的立法者”(legislator),卡萊爾在《英雄崇拜論》裡說文人算得上“英雄”。那些特殊材料的文人只想充當英雄,希望變成立法者或其他。竟自稱是英雄或立法者,不免誇大狂;想做立法者和英雄呢,那就是有志上進了。有志上進是該嘉獎的。有志上進,表示對於現實地位的不滿足和羞恥。知恥近乎勇。勇是該鼓勵的,何況在這個時期?
要而言之:我們應當毀滅文學而獎勵文人——獎勵他們不做文人,不搞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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