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糧食……爺爺拿著一張紙單子,正分派人去定做棺材和紙張活。
瘋子叔躺在外屋用兩扇門板搭好的床上,一張白紙遮住了他滿是鬍子拉碴的臉,一床白布單蓋住他高大魁梧的身軀,一雙黑棉鞋穿在他經常光著的腳上,一盞長明燈在他的床前突突地冒著黑煙。床兩側沒有一個為他趴靈的孝子,偶爾有老鼠從洞口探出頭來朝人們張望兩眼,就趕緊縮了回去。我心裡有些悲哀,走到近前,想摸摸曾經給過我紅棗的那雙大手是否還有熱乎氣,卻被爺爺提著脖領子給推了出來。
瘋子叔放了五天才出殯。
瘋子叔家熱鬧了五天。
我家五天中有四天沒動煙火。
五天中的後四天,每到吃飯的時候就放一掛鞭炮。姓李的就拉家帶口地朝瘋子叔家的門裡湧,甚至是比生產隊分糧食時都要積極。忙活人早已蒸出了白麵饅頭,燉好有肉的乾粉摻菠菜。大人孩子擠滿整個院子,讓外姓人家的孩子們很是眼饞。饅頭隨便吃,肉菜隨便盛,只是不允許往家拿。可我仍看見一些嬸子大娘,除了把肚皮吃圓外,趁管事的爺爺不在,還是把饅頭塞進懷裡,然後偷偷地帶回家。我總算是看到人們狼吞虎嚥吃絕戶產時的情景了。原來搞不明白為什麼人們比吃喜還要高興,後來才知道,吃喜還要上一份禮錢,而去瘋子叔家吃一分錢也不用花。
媽媽常常從盛菜的大瓷盆為我揀幾塊肥肉膘子,從籠屜裡給我拿個大饅頭,並讓我多吃快吃。我小時候特別愛吃肥肉膘子,過年時從來沒有吃夠,可我在那幾天裡,一口肥肉都吃不下。每頓飯只是象徵性地吃一點乾粉和菠菜,我肚子裡也很空很餓,只是一拿起饅頭端起肉菜碗來,眼前就浮現出瘋子叔過年吃餅子喝粥時的情景,說什麼再也吃不下了。
奶奶直埋怨我沒福氣。
瘋子叔的喪事辦得紅火熱鬧。買了一麻袋鞭炮,新棺材又厚又結實,請來的十多個吹鼓手很是賣力氣,紙張活糊了有十多件。李姓家族比瘋子叔輩小的,男的都戴上一個孝帽,女的都戴上一個拉拉箍,包括我和弟弟在內,都白撿了一個大孝帽,比姥爺死時的孝帽還要大。
起棺了,送葬的隊伍像潮水一樣朝街口湧去。孝子們走在隊伍的前頭,大紅棺材跟在後面,抬棺材的漢子們叫喊的號子十分嘹亮,但就是聽不到哭聲。我小時候沒少看送殯的,人死後都要糊一個招魂幡,幡都是由孝子從家扛到墳上,有兒的是由兒子來扛,沒兒的由侄子來扛,也有閨女給扛的……反正都是由活人給扛到墳上,沒一個像瘋子叔出殯一樣,那幡放在棺材上。不知那麼多孝子為什麼都不給瘋子叔扛幡。想到瘋子叔生前待我的好處,看別人又不給他扛幡,我就從人群中擠到棺材跟前,將幡拿下來,扛在了肩上。
所有在場的人都用異樣的目光望著我。
爺爺劈手奪下我手裡的幡,嗖地一下子扔在朝前移動的棺材上,板著一副陰沉的面孔說:“你瘋了?”
“我沒瘋,我沒瘋。”我對爺爺不依不饒,心裡十分地委屈,坐在地下,嗚嗚地哭起來。
爹把我抱起來,擠出人群,摘下我頭上的孝帽,朝家邊走邊說:“好孩子,聽話,咱才不扛那行子,扛那個讓人笑話。” 。 想看書來
第二章 瘋子(17)
看著越走越遠的人群,人群中移動的那口紅棺材,我哭得傷心而難過。
爺爺奶奶,媽媽和叔叔嬸子都跟在我和爹的身後,每個人的神色都十分慌張。
媽媽跟在後面好像說:“他這幾天吃不下東西,像丟了魂兒似的,是不是上撞客了?撞上了瘋子?”
叔叔好像說:“寶兒的樣子這幾天就不好看,大概是病了,要麼我去叫赤腳醫生來?”
奶奶說:“還是先找個人給捧捧魂兒。”
爹將我放在炕上,媽媽給我蓋上被子。我迷迷糊糊的,好像看到了一幅淒涼的景象:火紅的夕陽下,一條黃牛躺在黑色的土地上,四條槓子粗的大腿顫抖著,兩眼發出恐怖而又絕望的目光,張著的嘴大口地喘氣,頭上的兩個小洞咕咕地往外冒血,鮮血比五星紅旗的顏色還要鮮豔。
“寶兒,你醒了?可讓你把人快嚇死了。”奶奶又驚又喜地說。
媽媽守在我身邊,兩眼又紅又腫,像是哭過,問我:“喝點水?”
我嗓子眼乾得要冒煙,正想喝水。
媽媽餵了我幾小勺水後說:“吃糖嗎?你嬸子給你買來的。”
我搖搖頭,問媽媽:“什麼時候了?”
“剛過晌。你昏睡了兩天,可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