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3
存扣接到通知書這天,進仁死過去一次:他急了。
所有的人都為保連的通知書望穿秋水。沒有這張通知書,進仁咽不下氣,閉不上眼。
這張通知書是一個符號,打保連在母腹中進仁就有了這樣一個模糊的記號,隨著兒子的一年年長大而日益明晰,最後成為一團火,藏在進仁心胸的深處,暗暗地燃燒,許多年了。現在這火在他乾枯的身體裡越發熊熊,簡直能聽見骨頭被燃著的爆響。
進仁深陷下去的眼睛執拗地睜著。他已經湯米不進,說不出話來了。
來自省公安專科學校的錄取通知書終於到了!
是鄉派出所鄭所長親自捎過來的。保連是高考恢復後鄉里第一個考上公安學校的學生,這讓鄭所長非常振奮,馬上就有了一種同行感,惺惺相惜感。只是他千萬沒想到這學生竟是六七年前因耍流氓被他審過的當時在顧莊中學讀初一的保連。他驚訝感慨之餘,認為十分有必要親自替他把錄取通知書送過去。新時代新氣象,後生可畏。公安學校出來的年輕人前途不可限量,日後恐怕不只是和他平起平坐的事,必須未雨綢繆,早日套近乎,拉關係,先入為主,搶先一步。
“老進仁的兒子考上公安了!”“鄭所長開小輪船親自送通知書來了!”顧莊人現在雖然對莊上子弟考上個把兩個大學生不大稀奇了,但對保連的這次考取卻抱了極大的熱情和更多的欣慰,倒不僅僅因為是“莊上出了一個公安局”。進仁家的堂屋和院裡都站滿了人,在理髮店門口路過的外莊人也紛紛駐足詢問出了啥事體。
鄭所長跳下小輪船匆匆往這邊趕來時,老進仁已經停到堂屋的門板上。頭南腳北直挺挺躺著,身上已穿上了壽衣。但他還有氣,還不肯死。他還是個人。他還在等。眼睛半睜不閉,眉頭卻皺著。保連和存扣一邊一個坐在他頭旁邊。保連緊緊握住父親乾枯的手,親戚們已經佈置好燒紙的大缸,疊好的毛蒼紙、“陰國票子”、金元寶、銀元寶、用麥秸做的金條堆成了丘陵和山地,個個做好了號啕大哭的準備。可是老進仁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一口痰卡在喉嚨裡像拉著風箱,又如一把鈍鋸子在來來回回鋸拉著人們的心。他就是不死……突然間他喉嚨裡響聲沒了,眉頭舒展開來,眼睛睜大,耳朵好像也支稜起來,彷彿在聽遙遠處的什麼,而且聽到了什麼——彷彿生命中最緊要的人或物就要來到他面前。
“來了!來了!”堂屋裡等著進仁斷氣的所有人突然發現外面的鄉親挾裹著鄉里派出所的鄭所長湧進了院子。鄭所長身穿制服,肩挎皮包,手裡舉著錄取通知書——像“文革”串聯時舉著語錄本的老紅衛兵。他步履矯健,神色匆匆而嚴肅,還沒跨進堂屋,裡面的人就都站了起來。保連盯他手上看了一眼就哭了起來,喊“爸爸,爸爸”。在一邊的存扣也哭了。許多人都哭了。“不許哭!”鄭所長低吼了一聲,所有人立時收住了聲,看他拉開手提包從裡面掏出一身幹警制服來。“趕快穿上!讓你爸看下子!”他命令保連。
保連飛快地換上了鄭所長送他的嶄新幹警制服,直筆筆地站在父親面前。大家頓時感到他氣宇軒昂,哀痛中又飽含無限肅穆,就像站立在垂死的戰友面前的指揮員,要敬一個莊嚴的軍禮似的。
保連的姑媽把拆封的通知書夾在進仁的拇指和食指間,流著淚大聲叫道:“哥哥!哥哥!保連考上了!保連考上了!你手裡拿的是錄取通知書呀!”
所有的人都在喚進仁的名字。
進仁的眼珠像是被人用線牽引著,極其滯慢地轉向了兒子。他凝視著兒子,定定地,久久地,臉上分明浮現出笑意。他面孔舒展開來,卻有一顆淚滾出了眼眶。突然頭一歪,嘴角流了涎,閉上眼去了。
屋裡哭聲震天。
從老進仁手裡抽出那份錄取通知書真不容易,他緊緊扣著。
死者為大。鄭所長在擺好的蒲團上向老進仁下了一跪。七年前,進仁也跪過他的,只不過跪的不是虔誠;而且是跪在硬邦邦的磚頭地上。一屋的親友也跪下了。
冥紙元寶點起來了。門外放在地上做火盆的鐵鍋裡燃上了劈柴。
劈柴是用的進仁那張剃頭椅子。這張椅子進仁用了幾十年了。奇怪的是,兩個小夥子把它抬到院裡時竟自動地散了架。它也老了,要陪主人一起去了。
室內室外忙開了。哭聲沒了,人們只是善後。人人汗流浹背。紙菸飛揚,被熱氣烘托起來的燒透的冥紙像翩躚起舞的黑蝴蝶。劈柴“嗶剝”作響。死人安靜了,而活人必須忙碌。
《石橋》第六章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