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坐在有這麼多吳窯本地“大人物”的酒席上,圓潤姣好的臉上有些緋紅。她穿著一件款式時尚的桃紅色薄呢中長風衣,裡面襯著件乳白色緊身羊毛衫,腦勺後的馬尾巴辮子用一個橘黃色有機玻璃夾彆著。她青春而美麗,此刻卻收斂起天性的活潑,顯得嫻靜而端莊,眼睛裡含著微笑。她是個聰明的姑娘,懂得分什麼場合。她靜靜地聽他們議論著國家大事和經濟走向,也有些瑣碎的見聞軼事。個個顯得那麼的專業而風趣。左邊科長姑父,右邊廠長叔叔。在這樣的席面上有她阿香一個位置,像聚光燈下的明星,又如群星拱月,這在她以前無論如何是沒有想過的,而現在卻真實地存在著。她當然不喝酒,面前是一杯猩紅色的甜飲料,偶爾端起來文氣地抿上一口。筷子也不肯多伸,但她面前的碟子裡卻不斷地有人搛著最好的菜餚給她,“哎呀阿香,你不吃我們也不好意思吃了,你要帶頭!”“對,今天把你做桌長,我們跟著你吃!”這些大人們對她說話全帶著恭維,倒把阿香弄得不好意思了。她只是說:“你們吃呀,喝呀。”“我人小,吃不多。”“我要減肥哩。”於是這些進入酒席佳境的大人們就吃,就喝,相當聽話——雞腿啃得嘴上油光光的,那大盅的白酒一仰脖子“咕嘟”就落進了胃袋,呼一口濃濃的酒氣,把杯口朝下一頓:“滴一滴,罰三杯!”豪氣干雲,但斯文漸漸掃地。有了酒和美人,男人常常就痛快地把貼在臉上的面具和裹在身上的鎧甲卸去了。
酒喝到八分賬上,比較老成持重的沈祝壽就提議酒在杯中,不準再倒了,“喝醉了回家是要被罰跪踏板被夫人撕耳朵的!”張銀富晃晃地站起來,搖搖瓶中的剩酒,“我、我不怕,沒……沒人叫我跪踏板,也沒有人撕、撕耳朵……我不怕,喝……喝!”他看大家只管鬨笑著而不響應他,就抖動著滿臉的肥肉,眼睛紅紅地向沈祝壽舉杯:“為、為了你的侄女兒,也、也是我的侄女兒……阿香,還有大家都升官……發財,我倆再弄、弄一杯,最、最後一杯!”沈祝壽忙把他按下來,收去他的酒杯和酒瓶,“醉了,再喝就要倒了,你倒在地上誰也弄不動你!”宣佈散席。
到了外面,張銀富就扶著電線杆吐了一地,就勢癱坐在飯店潮溼的水磨石臺階上。眾人和服務員忙把他扶到大堂裡,擰熱手巾把子替他擦臉,端來茶水讓他漱口,好不容易才坐直了定了神,朝大家勉力笑笑,揮揮手:“請回吧,倒掉了,沒事了。”站起來朝外走,腳下還有點浮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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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橋》第五章5(3)
阿香忙上去攙住他的臂,急急朝姑父說:“姑父,你先家去。我把他送到家裡就回來。”
“去吧。”姑父說,抬頭望天,“把他安置了就回。這天,毛雨撒撒的。”
飯店到家不過四五百米之遙。雨絲和夜風讓張銀富頭腦清醒了不少,他貪婪地吸著這潮溼而沁涼的空氣,好像要以此把腑臟裡的酒氣穢味全都置換出來。
兩人進了小樓。阿香扶著張銀富從客廳裡的旋轉扶梯上了二樓臥室。“啪、啪”開啟蓮花吊燈和牆上壁燈,奶油樣的燈光瀉滿了整個房間。張銀富胡亂地脫掉有些沾溼的外套外褲,連襪子就上了床。在裹緊鴨絨被的時候,手觸上了一個硬物,是空調遙控器,忙“吱、吱、吱”地摁到制暖30℃,簌簌發抖的他要在臥室裡營造一個春天。不,夏天才好。
他記不清多少次了,酒多以後獨自一人蜷在這華麗的空房子裡的臥床上,讓他溫暖的只有這牆上的空調,用靜靜的熱風撫慰著他沉沉睡去。空調,真是個好東西。
阿香把他胡亂扔在椅子上的衣褲掛到衣架上晾著;把寫字檯旁的痰盂擺在張銀富頭這邊,防止他再吐;擰開床頭櫃上的不鏽鋼保溫茶杯,把裡面喝剩的冷茶倒進痰盂,放進小茶几上剛剛拆封的聽裝西湖龍井茶葉。這茶葉是張銀富年前從杭州帶回來的。阿香捏了一撮,又一撮,她不喝茶葉,但懂得“好茶醜喝”的道理,越是好茶葉越要放得多些,釅濃的熱茶也利於醒酒。她把杯子湊到氣壓水瓶口壓了兩下,水瓶卻不動聲色,沒有一滴水出來。“空的。要燒。”張銀富在床上咕噥著說,因為虛弱,聽上去聲音有些怪異。
“哦。我去燒啊!”阿香拎著水瓶下樓到廚房間燒水去了。房間裡頓時冷落。張銀富突然側起耳朵,恍若聽見開啟客廳吊燈的聲音,拉開廚房玻璃移門的聲音,拿水壺放水的聲音,“啪”地開啟煤氣灶的聲音。他其實聽不見。門窗閉得緊,連窗簾都合得不透縫。他想像著那些聲音和製造聲音的那些動作,那個人。他忽然就無來由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