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樂天神經質地移動視線,對著空海說道。
“沒錯,還是老樣子。”
有關安倍仲麻呂的信,空海尚未對白樂天透露口風。
倘若要說,必須先獲得柳宗元同意。
短暫地沉默片刻。
白樂天盯著窗外看。
望見的是牡丹燦爛盛開的庭園。但見賞花遊客穿梭其間。
“老實說,空海先生……”白樂天望著窗外說道。
“什麼事?”
“我現在正覺得迷惘。”
“為何迷惘?”
“有件事遲遲無法決定。”
“有件事?”
“事實上,我正在寫一首長詩——”
“我知道——”
“咦?”
“漢皇重色思傾國……”空海依著詩的韻律吟哦而出。
“您已知曉了嗎?”
“在胡玉樓,我曾見過您起首的詩句。”
“正是那首詩。”
“嗯。”
“那是描寫玄宗皇帝和貴妃的故事——”
“那又怎麼了?”
“關於兩人的悲戀故事,您知道嗎?”
“是的。”
“就是為了這個而苦惱。”
“——”
“那故事不是很悲慘嗎?”
“確實。”空海點點頭。
玄宗皇帝奪走了自己兒子的愛妃。
而且兩人年紀差了三十歲以上,玄宗皇帝已是個老人。
寵愛楊玉環——也就是楊貴妃,朝綱不振,引起安史之亂,自長安倉皇逃命時,親自下令賜死楊玉環。
相關紀錄是這樣描述的。
“貴妃可曾得到幸福?”白樂天問道:
“玄宗皇帝可曾得到幸福?”
空海、逸勢都答不出來。
他們在等待白樂天繼續說下去。
楊玉環家族,在安史之亂時被慘殺,楊玉環本人也遭高力士縊死——紀錄如此。
“無論如何,這些事我都想寫下,我的心卻分裂成兩半——”
“分成兩半?”空海問道。
“我是想,該以當時兩人心裡所蘊藏的慍怒、哀愁與憎恨為主軸呢,還是——”
“還是?”
“還是將這些感情全部隱藏,只描繪這段看似悽美的悲戀故事——”
白樂天的視線又回到空海身上。
“這是一個難題。”
“雖然我傾向於實話實說,將它寫成哀憎、怨懟交織的故事——”
“——”
“不過,我還無法確定。總之,在你我目前所面對的問題還未解決之前,我實在無法做出任何決定。”
“空海先生。”白樂天說道。
他把手貼在自己胸前:
“我的心裡,充塞著各式各樣的事物。哎,該怎麼說才好呢?”
白樂天扭動身子,宛如發狂似地直望著空海:
“那是一堆沒有名字的生物。有獸、花、蟲,甚至更莫名其妙的形體。我必須引誘它們走入語言的柵欄裡,為它們命名……”
這些生物在自己肉體深處,散發著神秘的磷光。是一群在森林深處迷路的不知名動物,或是一群深海生物——
這些生物相互捕食,某些被消滅了,成為其他生物的一部分。某些則成長茁壯了,它們讓自己的軀體近似被自己捕食的生物,變成更巨大的生物,漫步在白樂天內心的暗夜森林。也有些生物在白樂天內心的深海泅遊著。這些生物到底呈現何種形狀,取名為何,白樂天也一無所知。
這些漆黑的巨大生物,蜿蜒泅遊於白樂天肉體深處……
“我或許太濃烈了。”白樂天說。
“太濃烈?”空海問。
“情感。”白樂天彷彿想嚥下如鯁在喉之刺,扭曲著嘴唇說道:
“情感太濃烈了。”
“——”
“我就像是吸盡廚房汙水而被晾在一旁的破布。”
“——”
“好想早日洗淨,這樣才能快活些吧。”
“換句話說,指的是創作這回事——”
“是的。”白樂天點了點頭:
“我本來以為,將心裡的東西都作成詩,或許可以輕鬆下來——”
“難道不行?”
“不行。再怎麼寫,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