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刺青實現了合流。當從“家”中脫穎而出,披著一背刺青的岳飛企圖越界干涉國家主義的隱私時,“殉國死義”的崇高命運就降臨了。岳飛平反後諡號忠烈,追封鄂王,恰足以暴露國家主義反覆無常的是非觀: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
岳飛之死,因其所蘊含的況味過於複雜———國家主義的邏輯預設,戰無不勝的傳奇生涯,慷慨赴死的經典身姿,後世主流意識形態的大力表彰,糾結交纏,使得這一事件滋味難辨,以至於一千多年之後,還釀成了一次關於岳飛是否“民族英雄”的激烈爭論。岳飛,是中國人不敢深究的心結,是中國人遺留在傷口深處的那塊紗布,每當歷史的轉折關頭,就隱隱作痛,永恆地叩擊著中國人脆弱的神經。
偉大的刺青,成就了青史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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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節】海瑞道窮
《周易》對“苦節”的定義是:“苦節不可貞,其道窮也。”過分節制,而不守持正固,其道一定會困窘偃蹇。但是,道窮的時候,孔子的態度卻極其瀟灑:“道不行,乘槎浮於海。”這是一句非常著名的話,儒家的創始人,被後世尊崇為“至聖先師”的孔子,原來是這樣一個灑脫浪漫的男人。乘槎浮於海,海風盪滌著大道不行的鬱悶。小木筏和大道,形成了一種不能相容的尖銳張力,所謂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雖然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主流教誨,但是孔子本人,卻也有“乘槎浮於海”的小小幽默。“述而不作”,聖人的人生學說其實是豐富多彩的,當他被塑造成七彩的雕像,供奉在皇帝欽賜的宗祠裡的時候,他就變成了一尊偶像,被偶像崇拜者和偶像破壞者為己所用地爭相歪曲著。
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把活生生的聖人的言傳身教變成了不可更易的教條和儀軌,從而一躍成為統治術的主流意識形態。孔子的隔代弟子們,方巾青衫的儒士們,被導引向“身”和“仁”割裂(“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的不歸之路。
《明史·海瑞傳》記載的海瑞具體的“苦節”之行有三處:
任淳安知縣時,“布袍脫粟,令老僕藝蔬自給。總督胡宗憲嘗語人曰:‘昨聞海令為母壽,市肉二斤矣。’”海瑞穿布袍,親自給穀子脫殼,買不起菜,就讓老僕種菜,過的是自給自足的清苦生活。海瑞“苦節”的名譽是如此隆盛,以至於連總督胡宗憲都對人說:“聽說昨天海瑞為母親祝壽,買了二斤肉。”小小一個淳安知縣,上街買二斤肉都成為當地官場的重大新聞,連總督大人都津津樂道,可見官場對海瑞一舉一動的關注程度。某種程度上,海瑞被當地官場視為一頭著名的怪物。
一生“苦節”的海瑞,在把他的“苦節”物件推己及人之後,他清醒地意識到了“苦節”的邊界。命運又迴圈到了海瑞的初年,辭官和歸隱,海瑞嚴格地重新返回到“苦節”的個人性邊界。可是,只要他一當政,哪怕是一天,這個桀驁不屈的清官,就開始“非人情”地拓展這種邊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迴圈,海瑞微不足道的政績(“浚吳淞、白茆,通流入海,民賴其利”),終於化為烏有。當海瑞罷官的時候,百姓“號泣載道,家繪像祀之”,以及海瑞出喪,百姓為之罷市,“白衣冠送者夾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絕”,這些動人的場景,也只凝固為中國史上人性最高標的道德符號。
1587年底,海瑞在南京都察院任所闔然長逝,時年73歲。這個自號“剛峰”的耿介儒生,這個被黃仁宇稱為“古怪的模範官僚”的人,走完了他“苦節”的一生。寡母在他身上留下的可疑印記,就像岳母在岳飛身上留下的刺青一樣,同樣貫穿了他們的一生。
《周易》那個著名的預言———“苦節不可貞,其道窮也”———把身體的“苦節”和精神的“苦節”(道窮)聯絡在了一起。“道窮”和“道不行”,提示著兩種同出一源卻又截然不同的價值觀。本源和派生,就這樣在“道”的追尋和探求中,現出了個人命運的巨大分野。
【奪婚】羿和嫦娥(1)
月亮從遙遠的西陲升上來,此刻夜已深,它漸漸逼近中天,吐著冰冷而狂熱的清輝。時序已近十五,它奇異地顫抖著,越來越大,像頂著一隻臉盆。這時,燈燭的殘焰裡,一個嫋娜的身影開啟首飾盒,取出一包藥,就著剩水喝了下去。片刻工夫,一個影子便似乎身不由己地升騰了起來,朝著月亮,冉冉而去。———這當然只能是“嫦娥奔月”的古老故事,數千年以來,它婦孺皆知,家喻戶曉。
嫦娥身世如何?無人說得清,只知道她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