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詳說。韓非,韓之公子也,屬‘子弟’一類,出身豪門,從來高人一等;世受棒祿,自幼錦衣玉食。雖生不逢時,一直末獲重用,屢遭打擊,牢騷滿腹,但畢竟與韓王沾親帶故,血脈相連,愛韓如家,興亡與共。其雖是治國之良才,卻絕非助大王併吞六國、一統天下之人。小臣則不然。小臣本上蔡布衣,閭巷黔首,在楚國,一無恆產,二元官職,三無爵位,屬‘三無’階層,於楚何愛之有?且小臣雖生長於楚,但本是蔡人,細究起來,於楚倒有毀家滅國之痛。若非大王知遇之恩,小臣哪裡會有今日!小臣正恩竭死圖報,敢不盡忠!”
秦王聽後,微微額首,嘆了一聲:
“惜乎!一代英才不能為寡人所用。”
李斯聽了,知道自己的一番階級分析起了作用,也放鬆下來了,但怕秦王多變,夜長夢多,於是又進了一言:
“韓非此次出使,意在惑秦,不如儘早歸之。”
秦王無語,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
“才如美色,不屬寡人所有,必為他人所用。非我之色,即非色也;非我之才,即非才也。”
“大王之意……”李斯不解地問,心裡隱隱感到幾分不祥,不知秦王心裡在想什麼。
“韓非,韓之才也。歸之,必為秦之患也。”秦王說著,慢慢起身,走下王座,“不如以法誅之!”
李斯聞言大驚。出於嫉妒,他怕韓非獲得秦王寵信,不想讓他在咸陽久留,但心裡絕無要陷老同學於死地之意。
“敢問大王,以何罪治之?”李斯衝著秦王的背影跪下,戰戰兢兢地問。
秦王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聲如老梟似地笑了起來:
“卿乃廷尉,治獄之事還要寡人教嗎?”
幾天後,李斯去獄中探望韓非。他剛一入門,當頭一碗殘粥潑來,接著是韓非的一陣破口大罵:
“李斯,你、你乃陰毒小人!當—面一套,背、背後一套,我和你同、同窗一載,一屋兩—鋪,不說情同手足,至少無—冤無仇,何故加、加害於我?”
牢中的韓非,頭髮散亂,面色鐵青,一身錦袍已汙穢不堪,人不停地走來走去,瘋子一般。
李斯站在牢門前,低頭無語,任那粥湯米粒,從髮際滴到臉龐,從臉龐流到身上,稀稀拉拉,滿臉滿身,也不擦拭。半天,才說出一句:
“小弟對不住學兄。”
言罷,早已淚流滿面。
韓非在牆角站住,背對著李斯,昂著頭,並不理睬。
李斯又說:“小弟絕不曾有心陷害學兄如此。只是有人誣告學兄乃韓國間諜,與當年以修渠為名行‘疲秦’之實的鄭國同屬一黨。小弟人微言輕,無法為學兄辯誣,加上又與學兄有同窗之誼,源言多有所忌。秦國‘逐客’,客卿都曾被當作特務。好在‘特務’一時多如牛毛,算不上什麼嚴重的罪名了。”
韓非不解,仍怒目圓睜:
“我乃特—使也,非特、特務也!”
“小弟當然知道。”李斯說,“小弟以為,學兄不如先自承認下來,以後再謀平反。秦律嚴酷,真案假案,一經拷打,沒有定不了罪的。小弟恐怕學兄受不住皮肉之苦。”
“我一生堂—堂正正做人,光—光明明行事,從不懂什麼委、委曲求全。”韓非餘怒未消地說,“你帶我去見秦、秦王,我要當面自—陳。”
李斯見說不通,便默然退下,吩咐獄卒道:“好酒好飯,不得怠慢。”
三天後,李斯又到獄中去看望韓非。
韓非此時已面青目紫,遍體鱗傷,脫了人形,癱在牢房的一個角落。李斯幾遍喚他,他才緩緩睜開眼,定睛半天,認出李斯。
“我非特、特務也。此乃冤案!”韓非斷斷續續地說,艱難地喘著氣,“我受、受不住了……”
“學兄就先認了吧。低一低頭,就過去了。躲過這陣嚴打再說。”李斯說著,也黯然落下淚來。
“請賢、賢弟最後再—幫我一個忙,備—些藥物,讓我快、快些了斷。”
“小弟怎敢……”李斯有些驚恐。
“拜、拜託了。”韓非閉上眼睛,掉過頭去,渾濁的淚水從眼角邊滴滴橫流了下來。突然間,他睜開雙眼,怒目向上,屏住氣力,恨恨地喊道:
“天下君王負—我!”
當天夜裡,李斯叫人將一包烈藥悄悄給獄中的韓非送去。
那送藥人剛走,宮中就來人傳秦王詔令,將韓非暫免刑問,好生調養